第244章 桐木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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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幕:夜雨惊建康城浸在江南特有的春夜细雨里,绵绵密密,无声地濡湿了,乌衣巷的青石板。
将谢府那高耸的马头墙、森严的门楣,笼罩在一片氤氲水汽之中。
已是子时,大部分宅邸,早已熄了灯火。
唯有丞相谢安的书斋“东山堂”,依旧透出昏黄而稳定的光芒。
如同这暗夜中,一颗孤独而坚韧的心脏。
书斋内,烛火摇曳,谢安宽大的袍袖拂过案几。
指尖在一卷,摊开的《孙子兵法》上轻轻敲击,目光却并未落在字句间。
他对面坐着侄儿谢玄,年轻的将军眉宇间带着疲惫,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焦灼。
“叔父,邺城…怕是至暗时刻了。”谢玄的声音压得很低。
仿佛怕惊扰了窗外淅沥的雨声,更怕惊动这座繁华都城下,涌动的无数耳舌。
“冉闵虽勇,然困守孤城,外无必救之援,内有无粮之虞。”
“慕容恪十万大军环伺,如铁桶一般,最新探报,城中已闻…易子而食之声。”
谢安没有说话,只是将目光,投向窗外漆黑的夜空。
雨丝打在窗棂上,发出细碎的声响,他的面容平静如水。
唯有一双深邃的眸子,在烛光映照下,闪烁着常人难以企及的智慧与…沉重。
“慕容恪非匹夫之勇,其用兵如棋,步步为营。”
“更兼龙城慕容俊不断催逼,鲜卑内部纵有龃龉,此刻亦必同仇敌忾。”
“邺城…乃死局。”谢玄继续道,语气沉痛,他曾与冉闵,在淮北有过短暂交集。
虽道不同,却难免为那位绝境中,奋起的汉家战神生出一丝悲悯。
“死局…”谢安终于开口,声音舒缓,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
“世间万物,阴阳相生,死中亦藏生机。”
“关键在于,这生机在何处,由何人执子。”
他缓缓转回目光,看向谢玄,“我北府之兵,训练如何?”
“士卒可用,粮械渐充。然…”谢玄迟疑一下。
“桓冲都督荆州,近来频繁调防,其意难测。”
“若我大军北出,建康空虚,江陵若有异动…”
“且朝廷之上,反对北伐之声,从未止息。”
“王国宝等辈,只知争权敛财,清谈误国,岂肯允我倾力一战?”
他的话语中,透出对建康政局,深深的无力感。
谢安微微颔首,正欲再言,门外传来极轻,却急促的三下叩门声。
“进。”谢安眉梢,微不可察地一动。
心腹老仆谢福推门而入,神色凝重,手中捧着一个,尺余长的桐木匣。
那木匣做工粗糙,表面沾满泥污。
甚至还有几处干涸的、疑似血迹的暗斑,与这雅致书斋格格不入。
“相公,西边来的急件。”谢福的声音透着沙哑,双手将木匣奉上。
“送信之人未曾入城,于秦淮河口,交予我们的人后…”
“便…力竭而亡,只反复说‘长安…王…’三字。”
“长安?”谢玄骤然起身,脸上闪过惊疑。
长安,那是暴君苻生所在的前秦国都,此时来自长安的密信,透着诡异与不祥。
谢安的目光,落在那个肮脏的木匣上,平静无波。
他示意谢福,将木匣放在书案上,挥了挥手。
谢福躬身,无声退下,并细心地将门掩好。
书斋内只剩下谢安叔侄二人,以及匣中仿佛带着血腥味的密信。
烛火噼啪一声,爆开一朵灯花。
谢玄紧盯着木匣,手不自觉按上了腰间的剑柄。
谢安却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拂去匣盖上的泥点。
露出一个模糊的火焰烙印痕迹,那并非晋室或任何已知江南世家的徽记。
他没有立刻打开,而是仔细检视,木匣的闭合处。
没有任何机关锁扣的痕迹,只用一种特殊的、近乎黑色的油泥封缄。
油泥中似乎混合着,某种矿物粉末,在烛光下泛着极细微的冷光。
“是‘冰井台’的印记。”谢安缓缓道,语气中听不出情绪。
“冰井台?”谢玄一怔,旋即骇然,“王猛?前秦那个苻坚的谋主?他…他怎会…”
“非常之时,自有非常之通信。”谢安淡淡道。
指尖凝聚一丝内劲,小心地剥开,那坚硬的黑色油泥。
油泥碎裂,散发出一种奇异的、混合着硝石和草药的气味。
匣盖开启。没有预想中的帛书或信纸,里面只有两样东西。
一枚巴掌大小、触手冰寒的玄铁令牌,上面阴刻着一条环绕冰井的螭龙。
以及一卷…材质奇特的书信。
那并非丝绸或纸张,而是一种极薄、略带韧性的浅黄色皮质,边缘不甚规整。
仿佛从某种大型动物身上,新鲜剥下后紧急处理而成。
皮子上用暗红色的“墨”,书写着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
那字体筋骨嶙峋,力透纸背,透着一股沉郁紧迫之气。
谢玄屏住呼吸。他甚至能隐约闻到,那皮子上残留的、极淡的血腥味和药味。
谢安的神色,第一次变得无比凝重。他小心翼翼地取出那卷皮信,在灯下展开。
室内陷入死寂,只有皮卷展开时的轻微摩擦声,和窗外永无止境的雨声。
谢安的目光,飞速扫过上面的字迹,那并非寻常书信格式。
没有任何称谓与寒暄,开篇便是石破天惊之语。
“晋相谢公安鉴:秦廷将倾,豺虎噬主。”
“苻生之暴虐,亘古未闻,人神共愤,秦之宗室旧臣,亦难自保。”
“今其内惑于妖后强氏,外蔽于佞臣赵韶、董荣。”
“日夜宴饮,以杀伐为乐,视百姓如草芥。”
“长安城内,白骨盈街,朝堂之上,人烛通明…”
谢玄从侧面看到几句,只觉一股寒气从脊椎升起。人烛?那是何等酷烈的手段!
谢安继续往下看,眉头越蹙越紧。
“…苻生自恃勇力,然心智昏乱,常因一言不合,屠戮公卿。”
“其尝于太极殿上,以弓弦绞杀谏臣辛牢,剖其腹而观其‘忠心’。”
“又疑大司农廉公私藏粮秣,竟将其全家老幼碾入磨盘,谓‘榨油赎罪’…”
“此等惨剧,日有所闻,秦之元气,斫丧殆尽。”
信中提到几桩具体惨案,描写虽简洁,却字字血腥,令人闻之毛骨悚然。
这绝非夸大其词,而是王猛在冷静地陈述一个事实。
前秦皇帝苻生,已经彻底疯了。
他的统治,建立在无止境的恐怖之上,连他自己的统治根基,都在被疯狂摧毁。
“…今北方之局,非独慕容、冉魏之争。”
“苻生虽癫狂,然秦之根基犹在,关中沃野,甲兵尚存。”
“若其突然崩殂,或遭外邪侵扰,则雍凉之地,必生巨变。”
“强梁竞起,祸乱之烈,恐更甚于今日之河北。”
“届时,胡骑纷沓,恐非仅止于,黄河边上…”
看到这里,谢安的目光,骤然锐利起来,王猛这是在警告!
警告苻生死后,可能出现的权力真空和更大规模的混乱。
甚至暗示,可能有比慕容鲜卑,更可怕的外部势力,“外邪”会趁机介入。
这已不是一国之乱,而是可能席卷,整个北方的灾难。
“…猛,忝居幕府,虽得东海王苻坚信重,然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东海王,仁德宽厚,雅量高致,素慕中华文化,有澄清寰宇之志。”
“然身处险地,动辄得咎,非不欲振作,实恐打草惊蛇,反招灭顶之祸。”
这是关键!王猛终于点明了,他的立场和他所效忠的人,东海王苻坚。
他极力描绘,苻坚的“仁德”和对汉文化的向往,与暴君苻生形成鲜明对比。
这是在为苻坚,争取政治上的合法性与同情。
“…今遣死士,冒万死送达此函,非为乞援。”
“乃欲通告晋相,变局将至,或在朝夕。”
“若天佑中华,使吾主得行霍光之事,拨乱反正,则秦晋之间,非必为仇雠。”
“陇右可安,西域可通,届时,慕容氏之侧翼,亦非铁板一块…”
“然,若事有不谐,或‘外邪’先至…则万望晋相,早作绸缪。”
“江东虽偏安,然长江天堑,未必能永拒,北来之恶涛。”
“唇亡齿寒之理,晋相明睿,无需猛之多言。”
“书信简陋,情急所致。阅后即焚,万万!”
“附上信物一枚,他日若见持此信物者,所言之事,可信三分。”
“王猛,顿首再拜,于长安冰井台暗室。”
信的内容,到此戛然而止,没有日期,没有更多细节。
只有无尽的紧迫、警告和一份沉甸甸的、关于未来的暗示。
谢安缓缓放下皮信,久久不语,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阴影。
谢玄早已听得心神震撼,见叔父不语,忍不住急声问道。
“叔父,这…这王猛所言…,可信否?”
“苻生当真…当真如此天怒人怨?那苻坚又果真如他所言?”
谢安将皮信递给他。谢玄接过,入手只觉那皮质滑腻而冰凉。
上面的字迹殷红如血,他快速浏览,越是细看,越是心惊肉跳。
“皮是人皮。”谢安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却让谢玄手一抖,几乎将信丢出去。
“硝制手法特殊,能防腐耐磨。墨…应是混合了,朱砂和某种…血。”
“王猛以此传书,意在示其决绝与紧迫。”
“更暗示长安,已是人间地狱,无所不用其极。”
谢玄强忍不适,再看那信,果然觉得那暗红色的字迹刺目无比。
“内容,九分为真。”谢安继续道,目光再次投向窗外夜雨。
“苻生之暴,我亦有耳闻,然竟至如此地步…”
“王猛虽善谋略,但在此事上,无需作伪,亦无法作伪,至于苻坚…”
他顿了顿,“王猛乃不世出之奇才,心高气傲。”
“能得他如此推崇效忠之人,绝非庸碌之辈。”
“其所言苻坚‘慕中华文化,有澄清寰宇之志’,或许…有几分真心。”
“那…那他的意思,是希望我们…按兵不动?”
“等待他们内变成功?甚至…将来可能与苻坚合作?”
谢玄感觉自己的脑子有些乱,北方的局势,竟然复杂至此!
强大的前秦帝国内部,竟已腐朽崩塌到如此地步。
而一个潜在的、可能对汉文化友好的统治者,正在酝酿政变?
“合作?”谢安轻轻摇头,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笑意。
“谈何容易。国仇家恨,非一日可解。”
“他这是在为我们,也是为他自己,预留一条可能的退路和选择。”
“更重要的是,他在警告我们。”
“警告?”“不错。”谢安的手指,重重敲在信上“外邪”二字。
“此二字,墨迹深重,绝非无意之笔。”
“王猛洞察力非凡,他必是察觉到了什么,我们尚未知晓的巨大威胁。”
“可能来自,更遥远的西方或北方,其可怕程度…”
“甚至让他觉得,苻生的暴政和慕容氏的兵锋,都相形见绌。”
“他是在提醒我们,真正的危难,或许还未到来。”
谢玄倒吸一口凉气。比慕容恪大军和疯帝苻生,更可怕的“外邪”?那会是什么?
“还有,”谢安拿起那枚玄铁令牌,触手冰寒刺骨。
“信物在此,他日联络,并非虚言。王猛…这是在下一步很大的棋。”
“他将此信送至我手,既是示警,也是…试探。”
“试探我谢安,是否有足够的魄力和眼光。”
“跳出眼前江北一隅的得失,去审视这天下,即将到来的剧变。”
书斋内,再次陷入沉默。雨声似乎变得更大了。
谢玄看着沉思的叔父,又看看那卷人皮血书和冰冷的令牌。
只觉得有一股巨大的、无形的历史洪流。
正从遥远的关中奔涌而来,即将冲击这看似平静的江南。
第二幕:宫闱语
与此同时,建康台城深处,皇宫大内。
晋帝司马曜的寝宫“华林园”中,弥漫着一种独特的香气。
与外界夜雨凄清,截然相反的、甜腻而腐朽。
巨大的鎏金兽首香炉中,焚烧着特制的“五石散”。
烟雾缭绕,带着一种令人心智涣散的奇异芬芳。
司马曜半倚在软榻上,面色是一种不正常的潮红。
他眼神涣散,嘴角挂着,痴迷的笑意。
他身着明黄色的寝衣,却敞开着前襟,露出略显瘦弱的胸膛。
他手中把玩着一方玉玺,并非那枚传承的传国玉玺。
而是一方通体血红、仿佛有血液在其中流动的玉玺,这便是王国宝进献的“血玺”。
据说是用和氏璧余料,浸泡在人的凝血中,又经天师道高士,以秘法炼制而成。
每日批阅奏章时,必须以掌心血,染血玺。
方能压下玺中,蕴含的“凶煞之气”,否则便会遭反噬。
“陛下…陛下…”娇媚入骨的声音,悄然响起。
张贵人仅着一件轻纱,曼妙身姿在烟雾中若隐若离。
端着一只玉杯,袅袅走近: “该饮‘合欢丹’了…”
司马曜痴痴地笑着,伸手去揽张贵人的腰肢,却被她轻盈地躲开。
“陛下先饮了嘛…”张贵人将玉杯,递到司马曜唇边。
杯中液体呈琥珀色,散发着更浓郁的异香。
仔细看去,似乎有极其微小的金色虫卵,在其中沉浮。
司马曜就着张贵人的手,一饮而尽,咂了咂嘴。
眼神更加迷离,“爱妃…好…好酒…”
张贵人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蔑与得意。
这“合欢丹”,乃是以她的“情蛊”母虫卵,混合特殊药物炼制。
长期服用,司马曜的身心,将彻底被她掌控。
离她不得,最终会成为,她掌中完全的玩物。
饮下药酒,司马曜似乎更加兴奋,他举起那方血玺,对着宫灯摇晃着。
“爱妃你看…朕的宝玺…它在发光…它在喝朕的血…哈哈…好…喝吧…喝饱了…”
“给朕杀了那些,不听话的臣子…杀了…杀了谢安…他总是…总是管着朕…”
张贵人掩口轻笑:“陛下是真龙天子,天下都是您的,想杀谁,自然就杀谁。”
“不过谢相爷嘛…暂时还得替陛下打理江山呢。”她话音轻柔,却如同毒蛇吐信。
“打理江山…哼!”司马曜突然暴躁起来,将血玺重重按在,榻边一份奏章上。
那恰好是一份,关于江北流民安置的奏疏,上面有谢安的批红。
“朕才是皇帝!他们…他们都看不起朕!”
“觉得朕是靠着他谢安,才…才坐稳皇位!还有那个桓冲…拥兵自重…”
“还有…还有那些清谈的废物…天天说什么北伐北伐…吵死了!”
他越说越激动,呼吸急促,脸上的潮红更盛,眼白开始出现血丝。
血玺接触奏章的地方,是那暗红色的“谢安”二字批红。
此时竟仿佛活了过来一般,微微扭曲,如同挣扎的血虫。
张贵人眼中闪过喜色,情蛊和五石散的药力,正在放大司马曜内心的阴暗与偏执。
她轻轻依偎过去,呵气如兰:“陛下息怒嘛…那些人不听话,慢慢收拾就是了。”
“只要陛下,时时戴着国宝进献的‘厌胜冕’…”
“握着这方血玺,自然万邪不侵,皇权永固…”
她所说的“厌胜冕”,是王国宝找来的,一顶诡异冠冕。
十二旒玉串上,刻满了王国宝的生辰八字与咒文。
坠珠则据说是,用被司马曜逼死的忠臣王恭的头颅,炼制的人油珠。
司马曜戴上后,便会头痛欲裂,唯有摘下或听从王国宝的建议才会缓解。
实则早已被暗中,下了精神暗示和毒物。
“厌胜冕…对!厌胜冕!”司马曜像是找到了依靠,猛地坐起。
“快!给朕戴上!朕要上朝!朕要下旨,把那些说北伐的人都抓起来!”
“把他们…把他们做成‘人烛’!就像…就像苻生那样!哈哈!好看!一定很好看!”
他手舞足蹈,状若癫狂,张贵人在一边柔声应和着。
另一边示意旁边的宦官,去取那顶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冠冕。
就在这时,在寝宫角落的,一面巨大铜镜之后。
极细微的机括声响起,一道几乎看不见的缝隙,悄然出现。
一双阴冷、贪婪的眼睛,正透过缝隙,注视着室内的一切。
此人正是王国宝,这寝宫四处布满了,他设计的“镜鉴”机关。
铜镜背后中空,可供他窃听、窥视。
他看着司马曜的癫狂,看着张贵人的操控,脸上露出满意的、毒蛇般的笑容。
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疯狂的皇帝,被蛊惑的宠妃。
朝堂上争斗的士族,边境上虎视眈眈的胡虏…
只有他王国宝,才是这黑暗宫闱中,最深处的操线者。
他尤其满意地,听到司马曜提及“苻生”。
暴虐的前秦皇帝,如今竟成了,他诱导司马曜的榜样。
混乱,只有足够的混乱,他才能攫取,更大的权力。
他的目光,掠过司马曜手中的血玺,掠过那顶即将被戴上的厌胜冕。
最终落在,张贵人窈窕的背影上。
这个女人的情蛊之术确实有用,但…她终究只是个工具。
待他彻底掌握大权,这些知道太多秘密的工具,也该换一换了。
镜后的缝隙,悄然合拢,仿佛从未存在过。
寝宫内,司马曜已经戴上了,那顶沉重的厌胜冕。
玉串摇晃,人油珠散发着,腻人的臭味。
他瞪着血红的眼睛,喘着粗气,像个被无形线绳,操控的木偶。
沉浸在自己,唯我独尊的疯狂幻想里。
窗外的雨声,似乎也被这宫内的魇语邪氛所隔绝。
第三幕:僧侣讯
秦淮河上,雨丝如织,画舫大多熄了灯火。
唯有几艘官船和大型货船,还亮着星点光芒,在漆黑的河面上,投下模糊的倒影。
一艘不起眼的乌篷船,如同幽灵般滑过水面,停靠在一个偏僻的码头旁。
船篷掀开,一名身披蓑衣、头戴斗笠的身影敏捷地跃上岸边,迅速融入阴影之中。
看其身形步伐,显然身负不俗的武功。
此人并未前往,繁华的乌衣巷或任何官邸。
而是来到城南,一处香火不算鼎盛、略显破败的寺庙,“瓦官寺”的后院小门。
他有节奏地,轻叩了几下门环,片刻后,小门吱呀一声,打开一条缝。
开门的是一个,同样穿着蓑衣的小沙弥,低声道:“师父已等候多时。”
来人闪身而入,小门迅速关上,寺内一间净室,灯火如豆。
一位面容清癯、目光沉静的老僧,正在蒲团上打坐,正是瓦官寺的主持支遁法师。
他虽方外之人,却与谢安、王羲之等名士交好。
常在一起谈玄论道,实则也是一位,心怀天下的智者。
那蓑衣人摘下斗笠,露出了一张,饱经风霜脸宠。
脸面带有,明显关中风霜痕迹,约莫四十岁上下。
他对着支遁法师双手合十,行了一礼,虽非佛门礼节,却显得十分恭敬。
“大师,东西已安全送达谢府。”来人声音低沉,带着一丝疲惫,却异常稳定。
“阿弥陀佛。辛苦檀越了。”支遁法师睁开了眼。
眼中闪过一丝欣慰,“一路险阻,可想而知。”
“确是九死一生。”来人叹道,“自长安出发,一路皆有苻生的‘鬼影郎卫’追杀。”
“同行三人,仅某一人侥幸抵达,过淮水时,又险些被北府兵,当作奸细射杀。”
“幸得王猛大人事先有所交代,提及可于建康联系大师,否则真不知如何是好。”
支遁法师默然片刻,道:“王猛先生心系苍生,不惜冒奇险传讯,老衲感佩。”
“只是…信中所言,果真如此严峻?”他虽然知道北方混乱,但具体细节并不清楚。
来人面色沉重地点头:“只恐有过之,而无不及。”
“苻生已非人间之主,实乃修罗恶鬼,长安城中,每日皆有惨剧发生。”
“朝廷大臣,朝不保夕,百姓更是如同猪狗,任其屠戮。”
“王大人与东海王虽有心拨乱,然如履薄冰,时机稍纵即逝。更令人忧心的是…”
他顿了顿,压低了声音:“王大人在遣我等出发前,曾得到极西商旅的密报。”
“言及西北方向,似有巨大变动,有前所未见的异族骑兵,如乌云般席卷而来。”
“其势凶猛,沿途小国部落,或降或亡,竟无其一合之敌。”
“其主力虽尚未威胁到长安,但其游骑已曾与秦边军发生冲突,秦军败得很惨。”
支遁法师捻动佛珠的手指,微微一滞。
“前所未见的异族?比之慕容鲜卑铁骑如何?”
“据溃兵所言,犹有过之,其战术诡谲,来去如风,骑射精绝,更兼…”
来人眼中,闪过一丝惊悸,“更见手段极其残暴…”
“所过之处,往往…往往垒砌景观,以慑人心。”
“王大人怀疑,苻生的疯狂,或许与此巨大外部压力的刺激有关。”
“但更担心,若前秦内乱,‘外邪’必将趁虚而入,则天下苍生,不免覆巢之危。”
净室内一片寂静,唯有灯花,偶尔爆响。
支遁法师缓缓闭上双眼,默诵佛号,他虽方外之人,闻此消息,亦觉心神震动。
良久,他开口道:“檀越暂且在此歇息,切勿外出。”
“谢相爷看了信,必有决断,若有回信或吩咐,老衲再告知檀越。”
“有劳大师。”来人再次行礼,脸上疲惫之色更浓。
他正是王猛,派出的死士信使之一,历经千难万险。
终于将那份,以特殊方式书写的情报,送到了谢安手中。
而他带来的关于“外邪”的消息,甚至比那卷人皮血书,更加令人不安。
支遁法师看着他,退下休息的背影,心中波澜起伏。
谢安收到如此惊心动魄的密信,将会如何抉择?
这江南的偏安之局,又能维持多久?那遥远的、未知的西方威胁,又究竟是什么?
他走到窗边,推开一道缝隙,看着外面无边的夜雨。
仿佛看到一场,席卷天下的巨大风暴,正在地平线上缓缓凝聚。
第四幕:待惊雷
东山堂内,烛火已将燃尽。
谢玄反复看着,那卷人皮血书,每一个字都像烙铁一样,烫在他的心上。
前秦的内乱、苻生的暴行、王猛与苻坚的密谋…
还有那语焉不详,却令人心悸的“外邪”…
这一切信息太过爆炸,让他一时难以完全消化。
“叔父,”他终于抬起头,声音干涩,“我们…该如何应对?”
谢安已经恢复了平时的沉静。他将那枚冰冷的玄铁令牌收入一个锦囊,贴身放好。
然后,他拿起那卷人皮信,缓缓移到烛火之上。
“叔父!”谢玄一惊,“此等重要物证…”
“王景略说得对,阅后即焚。”谢安的声音不容置疑。
“此物留之,后患无穷,若有一字半句泄露,无论落入朝廷对手手中…”
“或是被北地侦知,都将引发难以预料的灾祸,记住内容,足矣。”
橘黄色的火焰,舔舐着那特制的皮质,发出轻微的滋滋声。
一股难以言喻的焦臭味,弥漫开来。
那记载着长安地狱景象和惊天秘闻的血书,迅速卷曲、焦黑,化为灰烬。
谢安将灰烬碾碎,撒入桌上的砚台,用水化开,彻底湮灭了一切痕迹。
做完这一切,他才重新看向谢玄,目光清明而坚定。
“玄儿,可知王猛此信,最深之意何在?”
谢玄沉思片刻,试探道:“是求助?或是…结盟的试探?”
“是自保,亦是问路。”谢安一针见血,“他将其主苻坚,置于‘仁德’之位。”
“将其敌苻生打入‘暴虐’之渊,是在为未来可能的政变,争取道义优势。”
“甚至希望,将来若成功,能减少我江东的敌意。”
“他坦言危局,示警‘外邪’,是希望我们看清,真正的威胁或许并非来自慕容氏。”
“甚至不是,来自即将内乱的前秦,而是来自更深远的未知。”
“他这是在为他自己,为苻坚,谋求一个,更宽松的外部环境。”
他站起身,踱步到窗前,望着窗外似乎小了一些的雨丝。
“至于求助或结盟,他知眼下绝无可能,国仇未雪,南北隔阂甚深。”
“我若此时与苻坚,有所牵连,必遭朝野攻讦,寸步难行。”
“他聪明地没有提出,任何具体要求,只是…”
“递过来一份人情,一份关于未来的…可能性。”
谢玄恍然大悟:“所以,他真正希望的,是我们…暂时按兵不动?静观其变?”
“不错。”谢安颔首,“他需要时间。我们需要观察。”
“贸然介入北方乱局,尤其是隔着慕容氏去干预前秦内政,极不现实风险巨大。”
“当前第一要务,仍是巩固自身,等待时机。”
他转过身,目光锐利地,看向谢玄。
“然,静观非是坐视,王猛之信,如同惊雷,警醒我等。”
“北方局势瞬息万变,远超我等此前预料。我等必须做好万全准备。”
“请叔父示下!”
“其一,”谢安沉声道,“北府兵扩军、练兵之事,需再加速。”
“粮秣军械,要暗中加大储备,尤其要训练士卒,适应北方气候、地形。”
“此事,玄儿你亲自督办,要机密,更要高效。”
“诺!”
“其二,江北防线,特别是西线,荆州方向。”
“必须加派得力人手,严密监视,桓冲动向。”
“同时,广布斥候,深入淮北,甚至…设法渗透至豫州、兖州一带。”
“不仅要关注慕容恪与冉闵的战局,更要留意一切,来自更西方的异常动向。”
“王猛所言‘外邪’,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侄儿明白!即刻去办!”
“其三,”谢安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
“朝廷这边,土断之事,需暂缓激烈手段。”
“王国宝、司马道子等辈,暂时不宜过分刺激。”
“稳住朝局,不使其掣肘我军备,方为上策。”
“待北方变局明朗,我再与他们…慢慢计较。”
这是韬光养晦之策,谢玄深知其中无奈,亦重重颔首。
“其四,”谢安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
“派人…秘密接触,支遁法师处的那位信使,给他最好的医治和安置。”
“然后…详细询问他,关于西方‘异族’的一切见闻。”
“哪怕只是道听途说,蛛丝马迹,全部记录下来,让我知道。”
他要最大限度地,挖掘王猛这封信,带来的信息价值。
“最后,”谢安深吸一口气,“回复王猛的信,不必写,也不能写。”
“但那枚令牌,我收下了,这份人情,我谢安…记下了。”
他这句话,说得极轻,却重逾千钧。
这意味着,他认可了,王猛传递的信息和价值。
并为未来留下了一个,极其隐秘的沟通渠道。
这是一个基于现实利益、战略眼光的,默许和承诺。
谢玄看着叔父在灯下,显得愈发清瘦却又无比坚定的侧影,心中澎湃。
眼前的局势,虽然更加迷雾重重,危机四伏。
但在谢安的梳理和决断下,一条在惊涛骇浪中,谨慎前行的航线,已然清晰。
建康的夜雨,仍在继续,但东山堂内的烛光,依然在燃烧。
却仿佛穿透了,这绵密的雨幕,照亮了更深远的未来。
一场席卷天下的巨大风暴,正在孕育,而江南的棋手,已经悄然落子。
夜,还很长,但惊雷,已在远方炸响。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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