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商夜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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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地的辛辣气息混着潮气在夜色里翻涌,成都城被浓稠如墨的乌云压得喘不过气。李万贯的绸缎庄外,八抬大轿的金丝轿帘还在晃动,轿杠上镶嵌的猫眼石在灯笼下泛着冷光,与轿帘上用金线绣就的"富可敌国"四字相映成趣。守门私兵的牛皮甲胄擦得锃亮,腰间弯刀在风中划出森冷的弧光,刀刃上倒映着府内透出的暖黄烛光——那是用南洋进口的鲸油点燃的,一晚上烧掉的银钱足够普通人家半年口粮。厅堂内烛火摇曳,十二盏黄铜烛台将空间照得透亮,波斯进贡的羊毛地毯上,李万贯臃肿的身影像头蛰伏的巨蟒,陷在紫檀木太师椅里。他身上的织金锦袍用蜀锦中最上乘的"重锦"制成,这种传承千年的技艺需经"选茧、煮茧、缫丝、牵经、穿综、织造"等七十二道工序,每道工序皆有严苛讲究。选茧时,需挑那圆润紧实、色泽匀净的上品蚕茧;煮茧火候更要精准把控,火大则丝脆,火小则丝胶难除。缫丝匠人屏息凝神,指尖缠绕着比发丝还细的蚕丝,将其抽离、合并,每一丝都凝聚着岁月的沉淀。
单是衣襟上绣的金线蟒纹便耗去黄金十两,匠人以捻金技法将黄金捶打成薄如蝉翼的金箔,再捻成金丝,一针一线勾勒出蟒身的鳞甲纹理,其繁复精细程度令人叹为观止。蟒眼处镶嵌的夜明珠取自缅甸深海,那夜明珠浑圆透亮,在烛火下流转着幽蓝光芒,仿若藏着深海的神秘力量,每当夜幕降临,便散发出柔和光晕,恍若活物的眼眸。
七枚猫眼石扳指套在肥硕的手指上,每一枚皆为稀世珍品。猫眼石质地温润,表面的光带如灵动的游丝,随着光线变化流转生姿。那扳指上用蜀锦"一寸三梭"的绝技织就的田契纹,暗合《禹贡》九州地理,每一道纹路都暗含玄机。相传此纹乃是诸葛亮治蜀时赏赐功臣的信物,承载着千年的荣耀与历史,一枚扳指,便能换得城外百亩良田,尽显奢华尊贵。
"葡萄牙人的货下月到港。"李万贯突然开口,声音沙哑如砂纸摩擦,布满血丝的眼睛盯着墙上悬挂的《清明上河图》摹本——那是他用十船私盐从知府手中换得的,"桑园都控在手里了,那些织工没了桑叶,要么贱卖祖上传的花楼织机,要么等着饿死。"他抬手抿了口蒙顶黄芽,茶盏是前朝官窑的极品,杯底刻着缠枝莲纹,"等市面上的真银都被咱的私铸银圆换光,银价能涨到去年的三倍。"
管家哈着腰靠近,不敢直视主子泛青的嘴唇:小厮阿福跨进门槛时还喘着粗气,灯笼穗在他手中剧烈晃动,映得脸上的汗珠亮晶晶的:"老爷,波斯商人的商船刚在码头靠岸!这次他们不仅带了新的茜草染料,还有红夷国的望远镜..."他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凑上前,"听说那望远镜能把三里外的帆船桅杆上的字都瞧得清清楚楚,城里几家洋行的掌柜都在往码头赶呢!"李万贯突然将茶盏砸在案上,溅出的茶水在镶玉黄花梨茶案上烫出痕迹:"要那些花哨物件作甚!"他肥硕的手掌拍在扶手上,震得蟒纹金线簌簌掉落,
赵万贯将算盘拨得噼里啪啦作响,烛火在他布满血丝的眼中映出两簇跳动的火苗。忽然,他重重拍案震得账册翻飞,鎏金护甲划过羊皮地图上的川北银矿标记:"盯着川北的银矿,今年开矿的役夫又逃了三成?告诉矿主,再逃就把他们的老婆孩子扔进井里。"铜盆里的炭火突然爆开火星,他伸手将新送来的《逃户密报》凑近火舌,看着"广元府逃役八百余人"的字迹在烈焰中扭曲成灰,嘴角勾起一抹冷笑,"那些贱骨头,总该知道,咱们赵家的银子,是用活人血铸成的。"
窗外传来更夫的梆子声,李万贯伸手招来侍女,用嵌着东珠的银签子挑了块葡萄酿的蜜饯放入口中,甜腻的味道在舌尖散开:
他慢条斯理地用象牙牙签剔着牙,烛火将双下巴上的褶皱照得明暗交错,蜜饯碎屑随着颤动簌簌落在镶金线的锦袍上。忽然他压低声音笑出声,浑浊的眼珠泛起狡黠的光:"知道为什么市面上见不到银钱么?"骨节粗大的手指在红木桌面上敲出哒哒声,"上个月咱往码头、米铺、钱庄撒了五千枚掺铅的银圆——那些银圆啊,外头镀着足色纹银,咬在嘴里还能听见清脆的响声。"他说着抓起案头半块蜜饯塞进嘴里,油光发亮的嘴唇翕动着,"那些扛大包的苦力、挎菜篮的妇人,眼睛都红得跟见了金子似的,不到三天就把祖传的老银锭全捧来换了。"说到得意处,他肥厚的手掌重重拍在桌上,震得茶盏里的茶汤泛起涟漪,"啧啧,看着他们欢天喜地揣着假银圆走,倒比听戏还痛快!"
管家谄媚地笑着:"老爷这招'劣币驱良币',当真是妙啊。"李万贯摆摆手,侍女立刻上前为他揉按太阳穴:"妙的还在后头。等入冬羌人来换盐,咱用一成银掺九成铅的银圆付给他们,再让他们用这些银圆买咱的蜀锦——转个手,他们的牛羊马匹就全进了咱的牧场。"他眯起眼睛,铜烟锅里的火星随着话音明灭,忽然伸手点向墙角堆着的桐油木箱,箱角还沾着南洋特有的红土,"看到了么?那是刚从澳门运来的洋布,薄如蝉翼却贵如黄金。这布上织着佛郎机人捣鼓的夜光丝线,夜里对着烛火能映出《圣经》故事。等咱垄断了蜀锦,就打着进贡西域贡品的幌子,把这些洋布高价卖给朝廷。"他重重磕了磕烟锅,震落的烟灰在青砖地上绽成墨色的花,"你可知蜀锦为何值钱?当年文成公主进藏带的嫁妆里就有蜀锦,朝廷那帮子老爷,最吃'古法贡品'这一套。"
单是那"万川归海"的暗纹,便藏着蜀中织锦的不传之秘。三丈高的花楼织机如同一座精巧的木构楼阁,雕花木柱上缠绕着金漆云纹,檐角悬着八棱琉璃风铃,每遇穿堂风过,便叮咚作响为织工计时。两名织工需攀着悬梯登上高耸的花楼,一人踞于机顶提花,身着素色短褐,腰间系着缀满铜铃的五彩丝绦,每拉动一次线综,铜铃便发出清脆声响,既是提醒同伴动作,也是为复杂工序计数;一人盘坐机腰投梭,腕间缠着浸过蜂蜡的丝帕,防止丝线缠绕。隔着七尺悬空的距离,两人依靠世代相传的暗语与节奏默契配合。
提花者握住刻满细密齿痕的花本木版,指尖拂过凹凸不平的纹样,每拉动一次线综,数百根经线便如琴弦般交错起落,在晨光中泛起粼粼波光。投梭者则需眼疾手快,让带着五彩丝线的梭子在光影间划出银亮弧线。那梭子以乌木为骨,镶嵌着温润白玉,尾端缀着孔雀翎羽,穿梭时带起细碎流光。岷江蜿蜒的形态被拆解成万千经纬——竹索桥的弧度要在第七梭定格,需用三种不同捻度的蚕丝叠加出藤索的粗糙质感;雪浪翻涌的纹理需在第三十二梭收势,靛蓝丝线与月白丝线以特殊的斜纹交织,方能呈现出浪花飞溅的层次感。就连江面上白鹭掠过的残影,都要靠金线与银线的交织方能显现,金线勾勒轮廓,银线填充羽翼,细如发丝的丝线在经纬间穿梭,将转瞬即逝的飞鸟定格成永恒的锦绣。织机运转时,木梁发出低鸣,与风铃清音、铜铃脆响、丝线摩挲声交织成曲,宛如岷江奔流不息的韵律。*
整匹锦缎从蚕茧抽丝到成品织就,需经煮茧、缫丝、染色、牵经等七十二道工序。百人各司其职,煮茧工要守着十二时辰不熄的炉火,染色匠需调配出岷江水特有的靛青,而主织的老师傅更要熟记每一寸纹路的变化。三个月时光流转,当最后一根金线嵌入锦面,一幅长五丈、宽两尺的蜀锦才缓缓从织机垂下,其上岷江奔腾之势跃然眼前,连江心漩涡处的光影折射都纤毫毕现。也难怪诸葛丞相当年北伐,特意在成都设立锦官城,将蜀锦视为"决敌之资"——这匹匹浸透匠人心血的锦缎,不仅是丝绸之路上的硬通货,更是支撑蜀汉军需的"软黄金"。
说话间,雕花槅扇吱呀轻响,十二岁的春桃踮着绣鞋挪步而入,鎏金托盘在她发颤的腕间泛起细碎银光。盘中八只鹅掌裹着珍珠粉凝就的霜雪,在烛火下泛着温润光泽。李万贯捏着象牙箸的手指顿了顿,筷尖挑起半枚裹着珠粉的鹅掌,琥珀色的油脂顺着纹路缓缓滑落。
"噗"地咬开皮肉的瞬间,他眉间骤然拧成川字,雕花木椅随着动作发出刺耳声响。"怎么还是咸了?"尾音拖着冰碴,惊得春桃手中托盘险些坠地。老管家王福膝盖重重磕在青砖上,蟒纹荷包里的算盘珠都跟着簌簌作响:"小的这就去换厨子...定要把醉仙居的掌勺挖来!"
李万贯将啃净的骨头丢进青瓷碟,釉面顿时溅开几点暗红。他摩挲着翡翠扳指,目光扫过墙角瑟瑟发抖的春桃:"罢了,"喉间溢出一声冷笑,"咸点也好,省得腻味——就像这永无止境的银荒,苦些反倒教人清醒。"话音未落,窗外骤起的夜风卷着沙砾扑在窗棂上,将案头摊开的账册掀起半角。他转头望向窗外,远处的贫民窟在夜色中若隐若现,那里的百姓正用蜀锦残片换米,"听说最近市面上流行以物易物?也好,等银钱彻底没了,百姓就只能拿祖传的瓷器、字画来换咱的米粮——那些破玩意儿,回头卖给洋人,又是大价钱。"
案头的自鸣钟突然敲响,李万贯伸手让侍女为他换上嵌着钻石的金戒指:"明日去锦官城遗址看看,听说林宇那厮在鼓捣什么'官锦院',想拿蜀锦当钱使?"他突然大笑,震得胸前肥肉直颤,"蠢材!蜀锦再好,能比得过真金白银?等咱把桑园全改成罂粟田,让那些织工没活计可做,看他林宇拿什么充世面!你瞧咱身上这锦袍,用的是'雨丝锦'技法,经丝染成五彩,纬丝素白,织出来的云彩若隐若现,宫里的娘娘们做梦都想有这么一件。可如今那些织工呢?连桑叶都买不起,只能拆了织机当柴烧。"
更漏声中,管家呈上一本账册,李万贯翻开一看,眼睛立刻眯成一条缝——本月私铸银圆获利三十万两,垄断桑园节省成本二十万两,走私鸦片进账五十万两。"把这些银钱都熔成元宝,藏到青城山的洞窟里。"他吩咐道,"再给葡萄牙人送二十匹蜀锦,让他们下次多带些红夷大炮的零件——这年头,拳头硬才是真道理。"
侍女端来热水为他泡脚,水中撒着从波斯运来的玫瑰花瓣。李万贯闭着眼睛享受,脑海中浮现出库房里堆积如山的银锭,还有密室里藏着的各种珍宝:威尼斯的玻璃镜、波斯的地毯、东瀛的漆器...这些都是用百姓的血汗换来了,而那些愚民还在为了几枚假银圆争得头破血流。他不知道的是,此刻在城南织坊,最后一位掌握"通经断纬"绝技的老匠人正对着空荡的桑园叹气,这种自汉代便流传的技艺,能在锦缎上织出立体山水,曾让西域商人愿以十匹战马换一匹锦,如今却因无桑可养,即将失传。
窗外,寒风呼啸而过,吹得屋檐下的铜铃叮当作响。在离他的绸缎庄不到三里的地方,一个老织工正抱着织机零件痛哭——他的桑园被李万贯的手下强占,全家老小只能靠野菜充饥。而在更远的地方,商队正艰难地行走在蜀道上,他们的货物不是丝绸茶叶,而是百姓用来换粮的各种杂物,因为市面上已经很难见到真正的银钱了。曾经作为"硬通货"的蜀锦,此刻正以残片的形式,维系着底层百姓最后的生存希望。
当更夫敲响五更的梆子时,李万贯终于起身,在侍女的搀扶下走向寝室。路过前厅时,他瞥了一眼墙角的青铜鼎——那是用私铸银圆的模具熔铸而成的,鼎身上刻着他的生平功绩。"等我成了蜀地的土皇帝,"他喃喃自语,"就把这些银钱都铸成雕像,让后世子孙都记得我的威名。"
寝室里,金丝帐幔低垂,床上铺着用蜀锦制成的被褥,散发着淡淡的蚕丝香。这套"芙蓉锦"是三年前从王家染坊抢来的,上面绣着七十二朵并蒂芙蓉,每朵花瓣都用不同深浅的蜀红染成,寓意"富贵连绵"。李万贯躺下,很快响起了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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