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8章 尸穸夜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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殡仪馆里永远弥漫着一种冷气,不是空调那种,是渗进骨头缝的阴冷,混杂着消毒水和不知名防腐剂的味道。我,李默,在这地方干了五年遗体化妆师,人称“画魂手”,手艺是师傅老陈亲传的。老陈,矮个子,精瘦,头发花白,一双眼睛却亮得慑人,像能看穿皮囊,直抵魂魄深处。他话不多,可每次开口,都带着点不容置疑的分量。那天下午,活儿来了,是个年轻姑娘,叫王雅。送来时,样子很惨。一场惨烈的车祸几乎碾碎了她的脸,骨头茬子刺破皮肤,污血和泥土糊在一起,几乎看不清原本的模样。她父亲,一个头发花白、脊背佝偻得像承受不住悲伤重量的男人,在停尸间外哭得撕心裂肺,声音撞在冰冷的瓷砖墙上,又破碎地弹回来。他死死抓着我的手,那手粗糙得像树皮,冰冷又带着绝望的颤抖:“李师傅…求求你…让她…让她走得体面点…别吓着她妈…求你了…”
“放心,叔。”我嗓子眼有点发紧,只能干巴巴挤出几个字,“交给我和老陈。”
关上厚重的金属门,隔绝了外面那令人窒息的悲声,停尸间里只剩下器械偶尔的碰撞声和无孔不入的冷气。我和老陈围着不锈钢的解剖台站定,灯光惨白刺眼,打在王雅残破的脸上。老陈没说话,只是默默戴上手套,动作轻缓得像怕惊醒她。他仔细清理着那些狰狞的伤口,浑浊的泥浆被一点点剥离,露出底下青白僵硬的皮肉。
“骨头碎得太厉害,得打桩固定。”老陈声音低沉,像在自言自语,又像在叮嘱我,“胶泥调硬些,塑形才稳。”
“嗯。”我应着,手脚麻利地准备材料,心里却像压了块石头。这姑娘太年轻了。我能感觉到老陈的动作比平时更轻柔几分,他那双布满老年斑、指节粗大的手,此刻却异常稳定和灵巧,如同在修复一件稀世珍宝的碎片。他偶尔会停下,浑浊却异常专注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某处碎裂的骨头上,似乎在无声地沟通。空气里只剩下我们轻微的呼吸声和器械偶尔触碰金属台面的细微声响。
时间一点点在冰冷的空气里爬行。不知过了多久,当最后一层薄薄的粉底均匀覆盖上去,王雅的脸终于恢复了平静,甚至透出一种沉睡般的安详。老陈退后半步,眯着眼,仔仔细细地端详着自己的作品,像是艺术家在审视最得意的画作。最后,他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里裹着无尽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好了。”他摘下沾了点点粉底和油彩的手套,动作迟缓,“给她换身干净衣裳,送回去吧。她爹…能少痛一分是一分。”
我点点头,看着王雅安详的遗容,心里那点沉甸甸的东西似乎松动了一点点。和老陈合力将她抬上推车,盖好白布,小心地推回冰柜区。冰冷的金属门滑开,一股更凛冽的寒气扑面而来。找到王雅对应的格子,编号B-17,沉重的金属抽屉被缓缓推入,锁扣“咔哒”一声落下,清脆又冰冷,像是给生命画上了一个休止符。
回到休息室,老陈已经坐在他那张吱呀作响的旧椅子上,闭着眼,手指无意识地揉着太阳穴,脸上是浓得化不开的倦意。我给自己倒了杯热水,滚烫的杯子焐着手,才感觉那侵入骨髓的寒意稍稍退却。
“师傅,歇会儿吧。”我把另一杯热水放在他手边的旧木桌上。
老陈没睁眼,只是“嗯”了一声,声音含混不清。他那只揉着太阳穴的手移开,下意识地摸向桌下那个老式带锁的抽屉,粗糙的手指在冰冷的金属锁扣上停留了片刻,仿佛在确认什么,然后才疲惫地垂下。
就在这时,我口袋里的手机突兀地尖叫起来,打破了这短暂的死寂。是值班室的张胖子。
“喂,李默!还在馆里吧?赶紧来一趟值班室!出事了!监控!B区冰柜!快!” 张胖子的声音像是被什么东西扼住了喉咙,又尖又急,带着一种见了鬼似的恐慌,电话那头甚至传来他急促喘息的杂音。
“什么事?慌成这样?”我心里咯噔一下,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心脏。
“说不清!你他妈快过来自己看!那…那玩意儿…自己动了!”张胖子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背景里还有塑料杯被打翻的声音,想必是吓得不轻。
“自己动了?”我心头猛地一沉,下意识看向老陈。老陈不知何时已睁开了眼,浑浊的眼珠里没了刚才的疲惫,只剩下一种洞悉一切的、令人不安的锐利光芒,直直地刺向我。他放在抽屉上的那只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走!”老陈的声音斩钉截铁,人已经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动作快得不像个老人。
我们一前一后冲出休息室,走廊里惨白的灯光将我们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急促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撞出空洞的回响。推开值班室的门,张胖子那张胖脸煞白,鼻尖上全是细密的冷汗,眼睛死死盯着监控屏幕,像是被钉在了那里。他面前的泡面桶倒扣在桌上,汤水淋漓地淌了一地,散发出浓重的调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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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快看…回放…B-17…”他指着屏幕,手指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我扑到屏幕前,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张胖子哆嗦着手调出回放。时间显示是二十分钟前。画面里,B区冰柜那排巨大的金属柜门静静矗立。突然,标注着“B-17”的那个抽屉——王雅所在的抽屉——锁扣位置,毫无征兆地,向内凹陷了一下!像是有什么巨大的力量,从里面狠狠撞击了一下金属门板!
紧接着,更惊悚的一幕出现了:抽屉外侧那个沉重的金属把手,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拧动,发出监控无法捕捉但足以想象的刺耳摩擦声!然后,整个沉重的金属抽屉,竟在没有任何外力介入的情况下,伴随着一阵细微却清晰的金属摩擦声,缓缓地、一点一点地,向外滑了出来!
抽屉滑开一尺多宽,里面覆盖的白布微微拱起。下一秒,一只苍白、毫无血色的手,蓦地从白布下伸了出来,扒住了冰冷的抽屉边缘!那只手,僵硬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蛮力,紧接着,王雅穿着崭新寿衣的身体,竟然以一种极其僵硬、关节仿佛生了锈的姿态,从抽屉里坐了起来!她低垂着头,湿漉漉的黑发遮住了大半张脸,然后动作僵硬地,一点点挪下了推车!
监控画面无声,只有王雅的身影在惨白的灯光下投下长长的、扭曲的阴影。她像一具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木偶,迈着完全不符合人体力学的、拖沓而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朝着冰柜区尽头那扇通往外面走廊的门挪去!每一步落下,都像是踩在我的心尖上。她走到门边,那只苍白的手再次抬起,抓住门把手,用力一拧——门开了。她僵直的身影消失在门外的黑暗中。
监控画面定格在她消失的门口。值班室里死一般的寂静,只能听到张胖子粗重得像破风箱般的喘息和我自己擂鼓般的心跳。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瞬间窜上天灵盖,我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鬼…鬼啊!”张胖子终于崩溃地尖叫出声,整个人瘫软在椅子上,眼神涣散。
老陈却异常沉默,他死死盯着屏幕,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那双深陷的眼窝里,翻涌着我看不懂的暗流,凝重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海面。他猛地转身,一言不发就往外冲。
“师傅!”我喊了一声,拔腿就追。老陈的目标非常明确——B区冰柜!
冰冷的金属门滑开,寒气扑面。我们冲到B-17号柜门前。抽屉果然被拉开了一截,里面空空荡荡,只剩下冰冷的金属底板和残留的一丝寒气。我冲到门口,走廊的声控灯应声而亮,惨白的光线下,冰冷光滑的水磨石地面上,清晰地印着几枚湿漉漉的脚印!脚印不大,带着泥泞的痕迹,从冰柜门口一路延伸出去,消失在走廊拐角通往馆外后门的方向!
“追!”老陈低吼一声,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他顺着脚印的方向,像一头锁定猎物的老狼,疾步追去。我紧跟在后,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恐惧和一种莫名的、被卷入漩涡的亢奋交织在一起。
脚印一路延伸,穿过空旷无人的告别厅,绕过摆满花圈的回廊,最后竟然消失在通往馆外的那扇厚重铁质后门前!门锁完好无损,但门下沿的缝隙里,赫然残留着几点新鲜的、带着草屑的湿泥!她出去了!
我们猛地拉开沉重的后门。外面是殡仪馆荒僻的后院,紧挨着一片稀疏的小树林。凌晨的冷风卷着落叶扑面而来。地上泥泞不堪,那串湿漉漉的脚印清晰地印在松软的泥地上,毫不犹豫地朝着树林深处延伸而去!
“她…她要去哪?”我看着眼前黑黢黢、仿佛能吞噬一切的树林,声音有些发颤。
老陈没回答,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地面,又抬头望向树林深处,脸上肌肉紧绷,眼神锐利得惊人:“跟着脚印!快!”
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冲进树林。脚下的枯枝败叶发出刺耳的碎裂声,惊起几只夜宿的鸟雀,扑棱棱飞向墨黑的夜空。黑暗中,全靠手机微弱的光柱照亮前方。那串脚印固执地向前延伸,踩倒杂草,踏过泥泞,方向异常明确。冷风穿过树林,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四周树影幢幢,如同鬼魅乱舞。我紧紧跟在老陈身后,感觉后背的冷汗已经浸透了衣服。
不知在黑暗和泥泞中跋涉了多久,穿出稀疏的树林边缘,眼前豁然出现一条蜿蜒的乡村公路。脚印在这里变得模糊,混杂了路上的尘土。但就在我们焦急地四处张望时,远处,公路前方几百米的地方,惨白的车灯灯光下,一个穿着寿衣、步履僵硬蹒跚的身影,正缓慢而执拗地移动着!
是王雅!
“在那儿!”我失声喊道。
老陈立刻朝着那个方向拔足狂奔,我也拼尽全力跟上。距离在缩短,借着车灯的光,能看清王雅的状态了。她身上的崭新寿衣沾满了泥点和草屑,湿漉漉的头发贴在惨白的脸颊上,那张被我精心修补好的脸,在车灯下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青灰色。她走得极其艰难,双腿像是灌了铅,又像是关节生了锈,每一步都伴随着身体不自然的摇晃,仿佛随时会散架。她低垂着头,目光空洞地直视着前方黑暗的公路,对身后我们的追赶和刺耳的喇叭声(一辆路过的卡车被她的身影吓得猛按喇叭)毫无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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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雅!”我一边跑一边喊,声音在空旷的夜路上显得格外突兀,“停下!你要去哪?”
她置若罔闻,依旧拖着沉重的脚步,一步一步,朝着公路延伸的方向挪动。那方向…我心头猛地一震,下午她父亲那悲恸欲绝的面容瞬间闪过脑海——那是回王雅老家的方向!她家在城郊,这条路走下去,再转个弯…
就在这时,老陈猛地加速,几步就冲到了王雅侧前方,他并没有鲁莽地去拉扯,而是张开双臂,试图挡住她的去路。
“闺女!”老陈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在夜风中异常清晰,“路还长,该歇歇了!”
王雅的动作骤然一顿。她终于抬起了头。车灯的光扫过她的脸,那张被我修复得安详平静的脸,此刻却因某种内在的、巨大的痛苦而扭曲着!嘴唇微微翕动,喉咙里发出极其微弱、断断续续、如同砂纸摩擦般嘶哑的声音:
“家…回…家…爸…等…”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破碎的喉咙里硬挤出来的,带着非人的嘶哑和一种令人心碎的执拗。她空洞的眼神越过老陈的肩膀,死死盯着公路尽头无边的黑暗,仿佛那里就是她唯一的方向。
老陈的眼神剧烈地波动了一下,脸上深刻的皱纹似乎更深了。他侧身让开了一步,不再阻挡,却紧跟在王雅身边一步的位置。
“好…回家…”老陈的声音忽然变得异常低沉柔和,像在安抚一个迷途的孩子,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引导,“跟着光走…别走岔了…走稳当些…”
他一边说着,一边从他那件洗得发白的工作服内袋里,摸索出一个东西。借着远处车灯微弱的光,我看清了——那是一小截颜色深沉的木头,像是桃木,一端磨得很光滑,上面似乎还用极细的刀工刻着一些模糊扭曲的纹路。老陈紧紧握着那截桃木,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不再看王雅的脸,目光垂落,紧紧盯着她那双沾满泥泞、在冰冷路面上艰难挪动的脚。他口中开始念念有词,声音压得极低,含混不清,像古老的歌谣,又像某种神秘的祷祝,完全听不懂内容,只有一种奇特的、带着安抚力量的韵律,随着夜风轻轻飘散。
说来也怪,王雅那原本僵硬蹒跚、仿佛随时会跌倒的步伐,在老陈这低沉的诵念声中,竟然真的变得平稳了一些。虽然依旧缓慢,依旧拖着沉重的滞涩感,但那种濒临崩溃的摇晃感减弱了。她依旧执着地、一步一步地朝着黑暗的前方挪动,目标明确得令人心悸。
我屏住呼吸,紧跟在老陈身后,不敢发出一点声音,生怕惊扰了这诡异而脆弱的平衡。我们三个人,一个穿着寿衣的“人”,一个手握桃木念念有词的老者,一个心惊胆战的年轻人,就这样在凌晨空旷无人的乡间公路上,组成了一支沉默而怪诞的送葬队伍。只有脚步声,王雅沉重的拖沓声,老陈低沉的诵念声,以及我擂鼓般的心跳。
不知走了多久,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终于,在公路的一个岔路口,王雅没有丝毫犹豫,僵硬地转向了一条更窄的土路。土路颠簸,坑坑洼洼,两旁是黑黢黢的田野。又走了大约二十分钟,前方黑暗中,隐约出现了几户人家的轮廓。其中一户院门外,竟然还亮着一盏昏黄的白炽灯,在浓重的夜色里像一颗微弱的星辰。
王雅的目标,正是那盏灯!
她的脚步明显加快了一丝,带着一种近乎焦灼的迫切。院门虚掩着,没有上锁。王雅僵硬地伸出手,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走了进去。我和老陈紧随其后。
院子不大,角落里堆着些农具。昏黄的灯光是从堂屋门缝里透出来的。堂屋的门也开着一条缝。王雅一步一步挪到堂屋门口,动作停滞了。她就那样直挺挺地站在门口,像一尊冰冷的石像,面朝着屋内。
屋子里没有开大灯,只有供桌上点着两根粗大的白蜡烛,烛光摇曳,映照着墙上王雅一张放大的黑白照片,照片里的她笑容灿烂。供桌下方,摆着一口薄薄的、还未上盖的冰棺。冰棺旁边,坐着一个蜷缩的身影——正是王雅的父亲。他穿着皱巴巴的旧外套,头深深埋在臂弯里,肩膀随着压抑的啜泣无声地耸动着。他显然哭累了,就那么缩在冰冷的冰棺旁睡着了,连我们推门进来都毫无察觉。
王雅就站在门外,无声地“看”着冰棺旁蜷缩的父亲。那张被老陈修复得安详、此刻却因执念而扭曲的青灰面孔上,所有的痛苦、挣扎、狰狞,如同退潮般一点点褪去、消散。烛光在她空洞的眼眸里跳跃,那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融化,最终归于一片死寂的平静。她身上那股支撑着她从冰柜走到这里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活气”,也像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消散无踪。
她僵直的身体猛地一晃,如同被抽掉了所有支撑的木偶,直挺挺地、毫无缓冲地朝前栽倒下去!
“小心!”我下意识惊呼,想冲过去扶。
老陈却比我更快一步。他一个箭步上前,在王雅的身体重重砸在堂屋冰冷的水泥地面前,伸出双臂,稳稳地托住了她。动作精准而有力,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庄重。他将王雅冰冷、僵硬的身体轻轻横抱起来,如同抱着一个沉睡的婴儿,一步一步,走向那口为她准备的冰棺。烛光跳跃,将他佝偻却异常稳重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拉得很长。
老陈小心翼翼地将王雅放回冰棺里,仔细地替她整理好沾满泥泞的寿衣,拂开她脸上凌乱的黑发。他凝视着棺中那张恢复了平静的面容,沉默了几秒,然后从衣袋里掏出那截深色的桃木,极快地、无声地在冰棺四周虚虚地划了几个我看不懂的符号。
做完这一切,老陈才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那口气息在冰冷的空气中凝成一团白雾,又迅速消散。他脸上深刻的皱纹里,浸满了浓得化不开的疲惫。
冰棺旁,王雅的父亲被刚才的动静惊醒,猛地抬起头。他浑浊的眼睛先是茫然地扫过我和老陈,当他的目光落在冰棺里女儿安详的遗容上时,瞬间凝固了。他像是触电般猛地扑到冰棺边沿,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女儿的脸,又猛地抬头看向我们,眼神里充满了极度的震惊、茫然和一种难以置信的恐慌。
“王叔…”我刚想开口解释这无法解释的一切。
老陈却对我微微摇了摇头,示意我噤声。他走到王雅父亲身边,伸出粗糙的手,轻轻拍了拍老人剧烈颤抖的肩膀。
“老王,”老陈的声音异常低沉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抚慰力量,“闺女…回来了。踏踏实实回来了。让她…安心歇着吧。”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王雅沾满泥泞的寿衣下摆和那双同样沾满泥巴的赤脚,又落在老人脸上,声音更沉了几分,“天亮前…给她…把脚上的泥…仔细擦干净。一点…也别留。”
老人浑身一震,顺着老陈的目光看向女儿的脚。那沾满黄泥的脚,在这整洁的灵堂里显得格外刺眼和不祥。他似乎瞬间明白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明白,巨大的恐惧和悲伤攫住了他,眼泪再次汹涌而出。他不再看我们,只是猛地扑在冰棺上,粗糙的手颤抖着,隔着冰冷的棺盖,一遍遍徒劳地抚摸着女儿的脸颊,喉咙里发出受伤野兽般的呜咽。
老陈不再说话,拉着我的胳膊,示意离开。我们退出堂屋,轻轻带上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将老人撕心裂肺的悲泣隔绝在身后。黎明前最深的黑暗笼罩着小小的院落,寒意刺骨。
回殡仪馆的路,我和老陈都沉默着。疲惫像山一样压下来,但心中的惊涛骇浪却无法平息。快到殡仪馆后门时,我终于忍不住,声音干涩地问:“师傅…那到底是…怎么回事?王雅她…真的‘走’回来了?您那截木头…还有念的…”
老陈脚步顿了顿,没有回头。凌晨灰白的天光勾勒着他瘦削佝偻的背影,显得格外萧索。
“尸穸(xi)。”他吐出两个异常生僻的字眼,声音低沉得几乎被风吹散。
“尸…穸?”我完全没听过这个词。
“嗯。”老陈继续往前走,推开冰冷的后门,“人死灯灭,魂飞魄散,这是常理。可有些时候…一口怨气憋着,一点念想太沉,压得那点还没散尽的生魂…一时半会儿走不利索。身体里残存的那点子…嗯…你就当是最后一点活气儿吧,被这念头硬生生给拘住了,催着那皮囊…去完成生前放不下的事…这就叫‘尸穸’。”
我听得头皮发麻:“那…那桃木…”
“老辈传下来的笨法子。”老陈走进冰柜区冰冷的通道,声音在空旷的金属空间里带着回音,“桃木辟邪,刻上安魂的符纹,能稍微安抚一下那股子乱撞的‘气’,引着它…把该走的路走完,别横生枝节,也别…吓着活人。”他走到自己的工具柜前,掏出钥匙,打开了那个我一直好奇的带锁抽屉。抽屉里没有金银,只有几本纸张发黄、边缘卷曲的线装古书,书页上全是密密麻麻、如虫爬般的繁体字和奇异的符咒图案;旁边散放着几截同样刻着符纹的桃木、几块颜色深沉的石头、一小包用油纸仔细包着的暗红色粉末(像是朱砂),还有一把样式古旧的铜铃。这些东西散发出一种混合着陈旧纸张、木头和淡淡药味的奇异气息。
老陈拿出其中一本最破旧的书,枯瘦的手指在封皮上那三个模糊的墨字《穸异录》上轻轻摩挲了一下,然后“啪”地一声合上抽屉,重新落锁。他转过身,把书递给我,眼神复杂地看着我,那里面没有恐惧,只有一种看透生死后的苍凉和一种沉重的嘱托。
“拿着。有空…翻翻。干咱这行当的,送人走最后一程,光会描眉画眼…不够。”他把书塞进我手里,那书页冰冷,带着沉积多年的寒气,“今天这事,烂肚子里。报了警,怎么说?说尸体自己走回家了?法医来了,除了说她爸把她背回去的,还能查出个屁?除了给活着的人添堵,没半点用处。”他疲惫地挥挥手,“去,把值班室的监控…该删的删干净。张胖子那儿…我去说。”
我捧着那本冰冷沉重的《穸异录》,像捧着一块烧红的烙铁。书页粗糙的触感提醒我这一切并非噩梦。老陈佝偻着背,走向值班室,留下我一个人站在空旷、死寂、弥漫着消毒水与无形寒意的冰柜区通道里。
通道尽头,一排排巨大的不锈钢冰柜门在惨白的灯光下反射着冰冷坚硬的光泽,像无数沉默的墓碑。B-17号柜门紧闭着,锁扣闪烁着无情的金属寒光。王雅回来了,以一种超越生死的执念走完了她的路,最终回到了这冰冷的金属格子里。她父亲那撕心裂肺的呜咽声似乎还在我耳边萦绕,混合着老陈那句低沉沙哑的“尸穸”。
我低头,看着手中那本《穸异录》。发黄脆弱的纸页,墨迹洇染的繁体字,扭曲神秘的符咒……这本该是荒诞不经的故事,此刻却带着砭人肌骨的寒意和重量。老陈抽屉里那些桃木、石头、朱砂的影像挥之不去。原来死亡并非终结,那口咽下的气,也可能被未了的念想拘住,催动着僵硬的躯壳,在深夜里跋涉归家。
殡仪馆的冷气仿佛更重了,丝丝缕缕缠绕上来,穿透衣物,直抵骨髓深处。我抬头,再次望向那一排排沉默的冰柜。每一扇紧闭的金属门后,都曾是一个活生生的人,都有着属于他们的悲欢离合、爱恨执着。谁又能知道,这冰冷的铁壁之后,是否也沉睡着未被听见的呼喊,未被抚平的执念?
我抱紧了那本古书,粗糙的书皮摩擦着我的掌心。这双手,描摹过无数张逝去的容颜,试图赋予他们最后的安详。可今天我才真正明白,死亡的面纱之下,隐藏着活人难以想象的幽深。老陈说得对,光会描眉画眼,远远不够。这行走在生死边缘的行当,需要的不仅是手艺,或许还有一份对那未知幽暗的敬畏,一份指引迷途“生魂”归于寂静的担当。寒意依旧刺骨,但心底那最初的、纯粹的恐惧,却在老陈苍凉的背影和这本沉重的书页间,沉淀成一种更为复杂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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