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8章 厨神（26）

　　“不！不——！”杜仲在心中发出无声的、撕心裂肺的咆哮。

　　他像一头濒死的困兽，赤着脚，在冰冷的地砖上疯狂地转圈，汗水瞬间浸透了单薄的寝衣。

　　恐惧如同冰冷的巨手，死死攥住了他的心脏，几乎要将他捏爆。

　　他猛地拉开门，跌跌撞撞地冲下楼梯，用变了调的、嘶哑含混的声音狂喊：

　　“来人，快来人，找大夫，找最好的大夫——”

　　“我中毒了——”

　　深更半夜，杜仲如同厉鬼般闯入京城最有名的“济世堂”，惊醒了睡眼惺忪的老掌柜和学徒。

　　灯火通明下，他张着嘴，指着自己那毫无知觉的舌头，眼神里充满了濒死的恐惧和哀求。

　　老掌柜皱着眉，又是号脉，又是用银针试探，又是查看舌苔，折腾了足足一个时辰。

　　“这位爷…”老掌柜最终无奈地摇头，捋着花白的胡须：“脉象并无大碍。”

　　“只是这舌窍…似被一种极霸道的药性闭住了。”

　　“恕老朽才疏学浅，一时…一时也看不出是何毒物所致，更无…无对症之方啊。”

　　“嗬…嗬…！”杜仲目眦欲裂，一把揪住老掌柜的衣襟，口水失控地从麻木的嘴角流下。

　　旁边的学徒和陪同杜仲前来的店小二慌忙上前拉扯。

　　最终，在灌下几碗据说能“清心败毒”的昂贵药汤、扎了满脑袋银针依旧毫无起色后，杜仲如同被抽掉了脊梁骨，脸色灰败地被店小二架回了客栈。

　　杜仲告诉客栈掌柜，此事没完，他们客栈的食物有毒，他一定会报官，告的他们破产倒闭。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天色已泛起鱼肚白。

　　杜仲瘫坐在椅子上，望着铜镜里那个眼窝深陷、嘴角歪斜、眼神涣散如同死人的自己。

　　那条软塌塌、毫无知觉的舌头，像一截丑陋的死肉拖在口腔里。

　　完了。

　　一切都完了。

　　……

　　贡院深处，临时搭建的半决赛场地，气氛肃杀。

　　四座独立的琉璃顶灶亭如同四座小型的堡垒，在春日并不炽烈的阳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泽。

　　亭内锅灶俱全，食材琳琅。

　　亭外，五位御膳房老供奉端坐评判席，眼神锐利如鹰。

　　围观者被远远隔在朱漆栏杆之外，屏息凝神，落针可闻。

　　华清立于“甲”字灶亭内，神色沉静如水，有条不紊地处理着手中的食材。

　　他对面“丙”字灶亭里的杜仲，却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

　　崭新的宝蓝杭绸劲装被汗水浸透，紧紧贴在身上，额发凌乱地黏在苍白的额角，握着炒勺的手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他眼前那盘即将完成的“百鸟朝凤”——以嫩鸡脯肉雕琢成雀鸟之形，辅以各色山珍烩制——本是他压箱底的炫技之作。

　　此刻，锅中的酱汁正翻滚着浓稠的气泡，散发出阵阵浓郁的香气。

　　到了最关键的最后调味。

　　杜仲的心跳如同擂鼓，撞击着脆弱的耳膜。

　　他颤抖着伸出手指，想要像往常一样沾一点汤汁尝尝咸淡。

　　指尖触碰到滚烫的酱汁，却没有任何味觉反馈传来。

　　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无边无际的麻木。

　　恐慌瞬间攫住了他，如同冰冷的潮水灭顶而来。

　　他额头青筋暴跳，猛地抓过盐罐，凭着残存的一点模糊记忆和失控的慌乱，狠狠往锅里加了一勺盐。

　　白色的盐粒如同雪片落入酱色的浓汤，瞬间消失无踪。

　　不够！还是感觉不到！

　　他又抓起糖罐，又抖下去不少。

　　杜仲的内心有些崩溃，如果舌头是好的，他就可以试试咸淡了，可惜……

　　他的手抖得更厉害了，又抓起旁边的酱料瓶，胡乱地倒了些进去。

　　灶亭外，评判席上。

　　赵供奉的眉头在杜仲胡乱抓取调料、动作明显失控时，便已深深蹙起。

　　当那盘“百鸟朝凤”最终被小太监战战兢兢地端上长案，赵供奉只舀起一小勺混杂着鸡肉丁和酱汁的混合物。

　　酱汁浓稠得发腻，色泽深褐近黑。

　　他送入口中。

　　瞬间，一股极其蛮横的、如同海盐直接糊在舌头上的齁咸，混合着一种突兀的、令人反胃的甜腻，以及某种酱料过火后的焦苦味，如同攻城锤般狠狠撞向他的味蕾。

　　“噗——！”

　　赵供奉这位尝遍天下珍馐、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老供奉，竟当场将口中之物吐在了备用的银盂里。

　　他脸色铁青，抓起旁边的清茶猛漱了几口，才勉强压住那股翻江倒海的恶心感。

　　“混账！”赵供奉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怒意，指着那盘菜：

　　“这是给人吃的东西？打死了卖盐的还是砸了糖铺子？”

　　“火候焦苦，调味混乱不堪，简直污了老夫的口舌！”

　　“零分！”

　　“滚下去！”

　　其他几位供奉品尝后的表情同样精彩，皱眉的皱眉，捂嘴的捂嘴，纷纷摇头，在杜仲的名录下画上了大大的叉。

　　另一边，华清呈上的，却是一道看似极简的汤品——翡翠白玉汤。

　　一只素雅的定窑白瓷汤碗。

　　汤色清亮澄澈，如同初融的山泉，不见丝毫油星。

　　碗底静静卧着几片薄如蝉翼、近乎透明的嫩豆腐，其白如玉，温润无瑕。

　　汤中漂浮着数十粒指甲盖大小、青翠欲滴的豌豆仁，如同上好的翡翠珠子。

　　几点切得极细的火腿末点缀其间，如同碎金。

　　不见一丝烟火气，只有一股清雅至极、仿佛蕴含着春日山林晨露与草木清气的鲜香，悠悠袅袅地散逸开来。

　　赵供奉紧锁的眉头在看到这碗汤时，不自觉地微微舒展开一丝。

　　他拿起调羹，轻轻舀起一勺清汤，连同两粒翠豌豆和一片薄豆腐，送入口中。

　　动作在瞬间凝固。

　　汤，清冽得如同山涧活泉，却蕴藏着难以言喻的醇厚底蕴，那是用老母鸡、火腿、干贝吊足时辰、又经多次滤清才有的至纯高汤。

　　薄如纸的豆腐入口即化，只留下细腻柔滑的触感和一丝纯净的豆香。

　　翠绿的豌豆仁在齿间轻轻一压，迸发出属于春日最鲜嫩的、带着阳光气息的清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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