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6章 我们来叩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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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敦煌军帐里的烛火晃了三晃,陈子元的指尖刚触到沙盘边缘,帐外便传来重甲摩擦的声响。

  徐晃掀帘而入时带起一阵风,青铜护腕撞在帐杆上,发出清响:"军师急召,末将连甲胄都没卸。"他腰间佩刀未入鞘,刀镡上还沾着未擦净的沙粒——显然是刚从校场赶来。

  李息随后进来,算筹袋在腰间轻晃,袖口沾着星点墨迹,想来是刚整理完各地密报。

  最后入帐的是马铁,西域商队特有的檀香味先飘进来,他肩头落着霜花,羊皮靴底蹭掉半块冻土:"龟兹王祭天的仪仗队,末将盯着他们换了三回路线图。"

  陈子元将水牢图展开在沙盘上,烛火映得井道位置发亮:"子时三刻,守卫交接。"他指尖点在井壁标记处,"冬至夜寒,井壁结霜,攀援时不易留痕。"

  "可水牢里有百名戍卒。"徐晃俯身盯着沙盘,浓眉拧成疙瘩,"就算摸进去,单靠几个账吏,如何从牢头手里抢账?"

  陈子元抬头时,眼底映着跳动的烛火。

  他摸出袖中染血的帕子——苏十三娘的水牢图还带着干涸的血渍,"我们不去人。"他指节叩了叩沙盘上的"龟兹城"标记,"去'账语'。"

  帐内一时静得能听见烛芯爆裂的轻响。

  李息的算筹袋突然发出细碎的碰撞声——他听懂了,眼底泛起微光。

  "龟兹百姓为何总在月中往乐坊跑?"陈子元将帕子轻轻按在沙盘上,"苏十三娘的琵琶曲里,藏着他们阿爹的粮账,藏着女儿的聘礼账,藏着每户人家活计的根。"他的声音低了些,像是怕惊碎什么,"今夜,让他们自己听见这些账。"

  马铁突然笑了,露出一口白牙:"鸣沙山佛窟的谣言,末将这就去传。"他掏出羊皮纸唰唰写了两行,"就说冬至夜叩佛三声,亡魂会把没算清的账唱给活人听。"

  "再加一句。"陈子元摸出留下的青玉镯,在烛火下照了照,"亡魂的声音,像极了敦煌古调《叩佛三声》。"

  龟兹乐坊的月洞门被推开时,周稚的琵琶弦正绷到最高音。

  她一夜未眠,眼尾还沾着哭干的泪痕,琴腹里苏十三娘的税赋账册硌得她心口发疼。

  当街传来孩童脆生生的唱词:"井深三尺霜,账在壁上藏,叩佛三声后,阿爹说短长——"

  她指尖一颤,琴弦"铮"地断了。

  巷口突然传来抽噎声。

  周稚掀开窗纸,见个老妇扶着墙根抹泪,怀里紧抱着个布包——那是水牢囚犯的换洗衣物。

  又有个青年攥着半块炊饼跑过,边跑边喊:"我阿爷的粮账在水牢!"

  "叩佛去!

  叩佛去!"不知谁喊了一嗓子,街面上的人潮像被风吹动的麦浪,往城外枯井涌去。

  周稚望着他们的背影,突然抓起琵琶冲出门。

  琴弦虽断,她却用指甲扣着琴箱,哼起那支敦煌古调——苏十三娘曾说,这曲子里藏着河西百姓的骨血。

  子时三刻的风裹着寒气灌进水牢。

  老狱卒蹲在火盆前打酒嗝,陶罐里的敦煌沙土被他扒拉得簌簌响。

  那粒粟米在月光下泛着金,像极了他二十年前离开敦煌时,母亲塞在他怀里的最后一把粮。"河西无弃粮......"他念叨着,酒坛"啪"地摔在地上。

  井道的铁锁就挂在他脚边。

  当值的戍卒骂骂咧咧冲进来看时,只看见老狱卒趴在地上,正用手指在沙土里画——是敦煌老家的田垄,是母亲缝的粗布衫,是他当年跪在城门前,看着粮账被官差撕成碎片时,落在地上的那粒粟。

  "老东西醉疯了!"戍卒踢了踢酒坛,弯腰去捡铁锁。

  可当他的手刚碰到锁头,远处突然传来若有若无的琵琶声。

  那声音像春雪化在石缝里,像老母亲在灶前哼的眠歌,像极了他阿姐当年在嫁书上按的红手印——那本嫁书,也被水牢的潮气泡烂了。

  他的手悬在锁头上方,突然听见外头传来喧哗。

  "还我账!还我人!"

  "叩佛三声,亡魂诉账!"

  百来号百姓举着火把围在水牢外,白布条在夜风中翻卷,像一片望不到头的雪原。

  李息的密报送到军帐时,陈子元正对着沙盘调整最后一枚棋子。

  烛火将他的影子投在帐壁上,与水牢图的影子重叠在一起。

  他打开密报看了两行,突然抬头对徐晃笑:"老狱卒醉了,戍卒愣了,百姓醒了。"

  "那蔡先生的遗账......"

  "账在人心。"陈子元将青玉镯重新系在腰间,算筹袋里的算珠碰在一起,发出清越的响,"等苏十三娘的药送进去......"

  他的话突然顿住。帐外传来更夫的梆子声,敲过了冬至的第一记。

  周稚抱着断弦的琵琶回到乐坊时,月光正落在苏十三娘的床榻上。

  她掀开被子,发现枕下有个油纸包——是盲女连夜抄录的《叩佛三声》新谱,墨迹未干,最后一句写着:"盲眼人,摸墙走,账在砖缝,心在喉。"

  窗外,龟兹的晨雾漫进来,模糊了谱子上的字迹。

  周稚伸手去擦,却摸到一片湿润——不知是雾水,还是她自己的眼泪。

  烛火在铜盏里打了个旋儿,陈子元垂在案边的手指突然蜷紧。

  他听见帐外传来细碎的马蹄声——是马铁的西域商队惯用的铜铃响,脆得像碎玉。

  李息刚要掀帘去迎,却被他抬手止住:"且慢。"声音轻得像落在沙盘上的沙粒,"先听听看。"

  水牢深处的霉味裹着药香漫上来时,苏十三娘的指尖正沿着砖缝一寸寸摸索。

  她今日穿了龟兹老妇常穿的靛青粗布裙,竹簪上缠着半旧的红绒线——这是前日周稚塞给她的,说"盲眼阿婆总爱讨个吉利"。

  可此刻那红绒线早被冷汗浸透,贴在脖颈上像条冰凉的蛇。

  "第三块砖。"她默念着蔡旭坤教她的暗语,指甲盖抵在砖缝里轻轻一叩。

  墙内传来空洞的回响,和二十年前父亲教她认账时敲算盘的声音重叠在一起。

  那时她还不瞎,总趴在账房窗口看父亲用朱砂笔勾销粮册,笔尖落纸的"沙沙"声,比龟兹乐坊的琵琶还好听。

  指腹突然触到三道极浅的刻痕,像被虫蛀过的木简。

  苏十三娘屏住呼吸,从袖中摸出银簪。

  簪尖刺破指尖的瞬间,她闻到铁锈味在舌尖漫开——和父亲临终前咳在她手心里的血一个味道。

  血珠渗进刻痕时,她听见牢门外传来巡卫的脚步声,靴底的铁钉刮过青石板,"咔嗒咔嗒"像极了算筹碰撞。

  "谁?"巡卫的喝问惊飞了梁上的蝙蝠。

  苏十三娘反手将拓好的绢帛塞进衣襟,指尖还沾着显墨粉,凉丝丝的。

  她摸索着往墙角缩,竹簪却"当啷"掉在地上。

  "盲婆子?"巡卫的灯笼光扫过来,照见她发白的眼珠,"大冷天的跑水牢做什么?"

  苏十三娘的手指扣住怀里的绢帛,那上面还留着她的血温。

  她想起昨夜周稚哼的《叩佛三声》,想起城外叩佛的百姓举着的白布条,想起蔡旭坤最后托人带话:"账在砖缝,心在喉。"

  "我听见亡魂在唱《账政十诫》!"她突然拔下头上的竹簪,朝自己耳后扎去。

  血珠溅在巡卫的皮甲上,像朵开得极艳的石榴花,"他们说东郡的粮没进仓,说河西的绢被偷运——"

  "疯了!"巡卫去捂她的嘴,却被她一口咬住手腕。

  血味混着铁锈味涌进喉咙,苏十三娘笑得像个孩子:"阿爹,你看,我会唱账了......"

  "让开!"

  马铁的声音像块砸进冰面的石头。

  他裹着药商的粗布围裙,扁担上的药篓撞翻了巡卫的灯笼,药香混着血腥味在长廊里炸开。

  苏十三娘被他护在身后,能听见他心跳如擂鼓——和前日在乐坊说"末将接应"时一模一样。

  "拿稳了!"马铁将她往怀里一带,扁担横扫开扑过来的巡卫。

  苏十三娘摸到他腰间的羊皮袋,里面装着她拓好的绢帛,还带着体温。

  她突然想起蔡旭坤教她拓印时说的话:"墨会褪,绢会朽,但人心刻的账,风吹不化。"

  此时陇右的校场上,徐晃正用佩刀割开最后一本账册的封条。

  冬日的风卷着雪粒子灌进帐内,吹得泛黄的纸页哗哗作响。

  他前日收到敦煌传来的密报,说百姓举着火把叩佛要账,老狱卒在沙土里画田垄,戍卒攥着烂嫁书掉眼泪。

  "都抬出来!"他踹翻案边积灰的檀木柜,二十年来的战利品清单扑簌簌落了满地,"马匹、刀剑、粮草——少报一匹马,老子自罚三月俸禄!"

  亲兵张二愣捧着本油浸的账册过来,封皮上还沾着赤壁的泥:"将军,这册记着建安七年缴获的三十匹河西马......"

  "少了一匹。"徐晃的指节抵在"三十"上,指腹还留着昨日校场练枪时的血泡,"那年冬夜,我见有小兵冻得打摆子,把马棚里最后一匹马的皮剥了给兄弟裹伤。"他抽佩剑割断束甲绦,玄铁铠甲"当啷"砸在地上,震得账册都跳了三跳,"这账,我认。"

  消息传到敦煌时,陈子元正捏着血绢发怔。

  显影后的字迹像道惊雷劈在他心口:龟兹库藏赤驼胶八百车,董卓残部欲春后东进。

  末了三个小字"账归你",墨迹晕开,像滴未落的泪。

  "烧了。"他突然将《河西共守令》原稿扔进炭盆,火星子噼啪舔着纸角,"凡记真账者,皆为账政使。"

  李息捧着新刻的木简过来时,见他正往推选石方向走。

  月上中天,他腰间的青玉镯撞着算筹袋,发出细碎的响。

  推选石前的无字碑下,他挖了个浅坑,将血绢轻轻埋进去。

  风卷着沙粒掠过碑身,恍惚间,他听见无数声音在耳边低诵:"我们来叩佛,不是为亡魂,是为活人。"

  "军师。"李息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夜露的凉,"马铁说龟兹王要派使者来。"

  陈子元拍净手上的沙,月光将他的影子投在碑上,像支未写完的笔。

  他摸出算筹袋里的算珠,在掌心搓了搓:"告诉马铁......"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敲过了冬至的第五记。

  李息看见他眼底有光在闪,像敦煌的月牙泉,映着满天星子。

  "不立使馆。"陈子元转身时,风掀起他的衣摆,"立'账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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