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冥河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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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元节前夜,闷热异常。城里人家早已备好了香烛纸钱,只等次日黄昏便到河边放灯祭祖。城南小河平日温顺,这几日却因上游暴雨而涨水,浑黄的河水翻腾着,卷着断枝残叶,打着旋儿向东流去。

  周济民独坐在河畔小亭中,望着汹涌河水发怔。他是个读书人,约莫三十出头年纪,眉目清秀却带着几分郁色。手中攥着一封书信,信纸边缘已被揉得发毛。

  “周兄还不回去?天要黑了。”卖灯老翁收拾摊子,朝他喊道,“明日中元,今晚上游还要泄洪,这河水怕是要漫上来了。”

  周济民勉强笑笑:“再坐片刻便回。”

  老翁摇摇头,担起灯笼担子,沿着青石路渐行渐远。周济民望着他背影消失在暮色中,这才从怀中掏出个小小布包。里面是些散碎银两和一柄旧木梳——这是他全部家当。

  河水哗哗作响,在渐浓的夜色中如诉如泣。周济民长叹一声,将书信展平,借着最后的天光又读一遍。那是催债书信,言辞尖刻,限他三日内还清欠款,否则便要告官。想他寒窗苦读十余载,竟落得如此境地,不禁悲从中来。

  正当他万念俱灰之际,忽见上游漂来一物,在湍急河水中时隐时现。周济民本不欲理会,但那物似有灵性,竟直朝他方向漂来,卡在亭下石缝中不动了。

  周济民俯身细看,竟是盏莲花河灯,纸质精细,绘着朱色纹样,中间短烛竟还燃着,在风中摇曳不灭。

  “怪事,”他喃喃自语,“这灯从何而来?”

  中元节放灯皆在明日,今夜怎会有河灯漂流?且这河水湍急,寻常河灯早该被浪打翻,这灯却稳稳浮着,烛火不摇不灭。

  周济民心生好奇,伸手欲捞。指尖将触未触之际,那灯竟自己向前移动数尺,仿佛引路一般。周济民怔了怔,提起衣摆沿河追去。

  说来也怪,那灯总与他保持数步距离,不快不慢。周济民追着河灯,不知不觉已离城数里,来到一处从未见过的河段。这里两岸古木参天,遮天蔽月,河水却突然平缓下来,如镜面般映着幽暗天色。

  河灯漂至河心,打了个转,烛火忽明忽暗。周济民停步四顾,心中渐生寒意——这是何处?他自幼在城中长大,周边山水无不熟悉,却从未见过这般景象。

  正疑惑间,忽听水声哗啦,河中竟升起一叶扁舟。舟上立着个蓑衣人,戴宽大斗笠,看不清面容。

  “客官要渡河否?”声音嘶哑,如破风箱般刺耳。

  周济民后退一步:“不必,我这就回去。”

  蓑衣人却道:“回不去了。水路已改,陆路已封,唯有渡河一途。”

  周济民心头一惊,回头望去,果然来路已隐没在浓雾中,四周景物全非。他强自镇定道:“你是何人?这是何处?”

  “此乃冥河渡口,我是引渡人。”蓑衣人抬起竹篙,指向对岸,“今日中元,阴阳界开,有冤魂待渡。客官既到此地,便是有缘人。”

  周济民只当是遇了疯子,转身欲走,却发现身后已无路可退,只有茫茫白雾。他心中骇然,莫非真是撞邪了?

  “莫怕,”引渡人道,“只请你帮个小忙。对岸有几个亡魂,执念太深,不肯渡河。你帮他们了却心愿,我便送你回去,另有酬谢。”

  周济民苦笑:“我一介书生,自身难保,如何帮得了他人?”

  “正是书生才好。”引渡人竹篙一点,小舟靠岸,“请上船吧。”

  周济民犹豫片刻,终究踏上小舟。船身摇晃,竟如实体般稳固。引渡人撑篙离岸,小船无声滑向河心。周济民回头望去,只见岸已消失在一片混沌中,唯有那盏莲花河灯仍漂在一旁,烛光幽微。

  “那灯...”周济民指着河灯。

  “是引路灯,”引渡人道,“它找上你,便是缘分。”

  船至河心,周济民忽觉一阵头晕目眩,再睁眼时,已站在对岸。引渡人与小舟皆不见踪影,只有那盏莲花河灯漂在岸边浅水处。

  对岸景象与来时完全不同。这里并非荒芜之地,反倒似个热闹集市,只是街上行人面色苍白,行走无声。两旁店铺张灯结彩,却都是白纸灯笼,映得街面一片惨淡。

  周济民正不知所措,忽见一老妪踉跄而来,扑通跪在他面前:“公子可是引渡人派来的?”

  周济民连忙搀扶:“老人家请起,我...我只是个过客。”

  老妪抬头,面色青白,眼中无瞳:“老身王氏,等一个消息等了十年。听说中元之夜,冥河渡口会有善心人帮我们了却心愿...”

  周济民心中明白了七八分,暗叹一声:“您要等什么消息?”

  “等我儿平安的消息。”老妪泣道,“十年前他赴京赶考,说金榜题名便接我去享福。我等啊等,等到死也没等到音信。我不肯渡河,就怕他回来找不着娘。”

  周济民心下恻然:“您儿子叫什么名字?我可试着打听。”

  “周文方,”老妪道,“眉心有颗朱砂痣。”

  周济民猛地一怔:“周文方?可是字子瑜的那个周文方?”

  老妪连连点头:“正是!公子认识我儿?”

  周济民长叹一声,扶老妪到路边石凳坐下:“老夫人,您不必等了。周兄他...三年前便病逝在京中了。”

  老妪浑身一震,无声泪流:“果真...果真如此...那我儿可曾高中?”

  “周兄才华横溢,本应金榜题名,奈何考试前染了疾病,未能入场。”周济民低声道,“我等同窗凑钱为他办了后事,葬在京西永安寺后山。墓前立了碑,刻着‘孝子周文方之墓’,因不知您老在何处,无法报丧...”

  老妪闻言,反而止了泪,喃喃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儿啊,娘错怪你了,只当你富贵忘娘,却不知你早娘一步走了...”

  说罢,老妪整衣起身,向周济民深深一揖:“多谢公子告知实情,老身可以安心渡河了。”

  话音刚落,老妪身形渐淡,最终化作点点荧光,随风散去。周济民怔怔望着,心中百感交集。周文方是他同窗好友,当年一同赴考,不料阴阳永隔。今日竟在此地遇其母魂,实乃奇缘。

  正感慨间,那盏莲花河灯忽然亮了几分,向前漂去。周济民会意,跟随河灯向前行走。

  不多时,来到一处宅院前。门廊下坐着个锦衣老者,手持算盘,念念有词。见周济民来,抬头道:“可是引渡人派来的?”

  周济民点头:“老先生有何未了心愿?”

  老者叹道:“我乃城中富户赵员外,生前放贷为业,虽积攒万贯家财,却无一真心人送终。死后魂魄不宁,总担心埋在后院槐树下的银两被人盗去。若不能安顿好那些银子,实在不忍渡河。”

  周济民问道:“您可有继承人?”

  赵员外摇头:“亲戚皆远,无人可托。”

  周济民思忖片刻:“既然如此,何不将银钱捐出,修桥铺路,造福乡里?如此也能留个美名。”

  赵员外怔了怔,抚须沉思:“修桥铺路...这倒是个主意。只是找谁经办?”

  “城南有家善堂,主持刘道长为人正直,可托付此事。”周济民道。

  赵员外眼中一亮:“刘道长与我有一面之缘,确是可信之人。”说罢从怀中掏出一张纸,“这是藏银图和我的亲笔信,劳公子转交刘道长。”

  周济民接过图纸信件,赵员外如释重负,身形渐渐消散,最后化作一缕青烟去了。

  周济民收好图纸,继续跟随河灯前行。接下来又遇了几个亡魂,有的是牵挂年幼子女,有的是遗憾未曾表白心意,有的是放心不下未完成的着作。周济民一一倾听,尽力相助,看着他们了却心愿,安然渡河。

  不知不觉,已帮七八个亡魂了却心愿。周济民渐觉疲惫,正想休息,那河灯却突然急急向前漂去。他强打精神跟上,来到河边一处孤零零的小屋前。

  屋内坐着个青衣女子,正对镜梳妆。见周济民来,也不惊讶,只轻声道:“公子请坐。”

  周济民施礼道:“姑娘有何未了心愿?”

  女子转身,面如桃花,却带着淡淡哀愁:“小女子名唤芸娘,原是城中绣女。生前与一书生相恋,约定中元之夜河灯为媒,共许终身。那夜我放灯灯候,却失足落水身亡。每年中元,我都会回到这里,等他前来。”

  周济民心中一动:“不知那位书生名姓?”

  “他叫周济民。”芸娘轻声道,“听说他后来中了举人,不知可曾婚配?可还记得当年之约?”

  周济民如遭雷击,怔在当场。细看女子面容,渐渐与记忆中那个模糊身影重合。十年前,他确实与一绣女相恋,约定中元之夜在河边相会。那夜他因家中突发急事未能赴约,次日才知有女子落水身亡,却不知就是芸娘。

  这些年来,他忙于功名,渐渐淡忘了这段情缘。不想芸娘竟一直在此等候。

  “他...他未曾婚配。”周济民艰难开口,“也从未忘记姑娘。”

  芸娘微笑:“如此便好。请公子转告他,我不怪他失约,只愿他平安喜乐。”

  周济民心中酸楚,正欲表明身份,忽听远处传来鸡鸣。芸娘脸色一变:“天快亮了,公子该回去了。”

  话音刚落,引渡人的小舟出现在河边。周济民被无形力量推着登上小舟,回头望去,芸娘站在岸边,微笑着向他挥手告别。

  小舟行至河心,周济民忍不住喊道:“芸娘!我就是...”

  一阵大雾袭来,吞没了所有景象。周济民只觉得天旋地转,再睁眼时,发现自己仍坐在河畔亭中,手中攥着那封催债信,东方已泛鱼肚白。

  “难道是梦?”周济民喃喃自语,却发现自己怀中多了一物——赵员外给的藏银图和信件。

  正惊疑间,忽见河中漂来那盏莲花河灯,烛火已灭。周济民捞起河灯,发现灯底刻着小字:“一念之善,渡人渡己。”

  周济民恍然大悟,昨夜种种并非梦境。他当即按照图纸所示,找到赵员外藏的银两,一部分还清自己的债务,其余皆捐给善堂。又寻到刘道长,说明原委,托他经办修桥之事。

  后来,周济民放弃功名,专心协助善堂工作。每年中元,他都会到河边放一盏莲花河灯,灯上写着芸娘的名字。

  说也奇怪,自那以后,城南小河再未泛滥,河水变得清澈平静。有人说常在河边见到周济民与一青衣女子并肩而行,女子面若桃花,笑靥如春。

  又过了几年,周济民无疾而终。后人整理遗物时,发现他枕下压着一盏莲花河灯,灯中短烛似是新燃过,灯底添了一行小字:

  “冥河渡尽,终得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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