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八十九章 空心方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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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克敦紧握着手中的缰绳,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他的脸庞隐藏在盔檐的阴影下,眼眸之中满是恐惧。
再没有对功勋的贪婪和对南人怯懦的鄙夷。
他的内心,也再不坚信八旗铁蹄所向必将披靡。
八蜡铺……
仅仅想起这三个字,就足以让他的胃部一阵痉挛,后颈窜起一股寒意。
那根本不是战斗。
完全……就是屠杀……
那是一场在泥泞和火光中进行的屠杀。
记忆的碎片不受控制的涌入阿克敦的脑海……
炮弹呼啸着一扇扇的喷出,致命的铳弹一阵接着一阵。
无论他们发起多少的次的冲锋,都无法撼动那道一直喷吐着死亡火焰的钢铁防线。
身边熟悉的袍泽如同被镰刀割倒的麦子般一片片倒下,鲜血和碎肉将泥地染成一片恐怖的酱色。
他们拼劲全力攀过斜坡,越过矮墙。
但等待着他们,不是四散而逃的靖南军。
而是手持着长枪,严阵以待的靖南军甲兵,以及后方列阵以待,手持着火铳的靖南军的铳兵。
没有溃逃,没有惊慌。
只有一种机器般的冷静,一种早已为他们预备好的、高效的死亡。
恍惚之间,他几乎能闻到那混杂着硝烟、血腥和内脏腥臭的味道。
阿克敦猛的甩了甩头,试图驱散这令人作呕的幻象。
他知道,自己不能再这样想下去了。
“呜————”
低沉的海螺声再度响起。
终于将阿克敦发散的思绪拉回到了现实。
阿克敦的身形随着战马的起伏而上下摇动。
此刻,耳边再次响起冲锋的海螺号。
眼前不再是八蜡铺的矮墙,但是阿克敦的心中却没有丝毫的喜悦。
那铳刺汇聚而成的丛林,在阳光下闪烁着八蜡铺里一模一样的死亡寒光,隐约可见无数黑洞洞的铳口已然放平。
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阿克敦的脊椎急速爬升。
阿克敦的下意识的勒紧了缰绳,让战马的速度稍稍落后于身旁的同伴。
他的心中已经产生了畏惧。
心脏狂跳得几乎要撞破他的胸腔。
巨大的震响声再度响起,阿克敦的浑身陡然一僵。
铁弹划破空气的尖啸声加入了蹄声的轰鸣之中,在阿克敦的耳畔响彻。
阿克敦眼睁睁的看着左前方不远处,一名同牛录的骑兵座下的战马被那疾风而来的炮弹直接命中。
战马的马头在瞬间便已经是碎裂变形,而后一团血雾骤然炸起。
背上的骑士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的反应便被狠狠掼入泥地之中。
旋即。
便又被后方收势不及的铁蹄淹没。
阿克敦的手颤抖得更加厉害,几乎抓不住缰绳。
惨烈的马嘶声、骨骼碎裂声短暂响起,又迅速被震耳欲聋的万马奔腾声所吞噬。
阿克敦注意到,他身旁的一众伙伴,脸上同样也露出了恐惧的神情。
八蜡铺的血战,极大的影响了他们的信心。
恐惧早已经如同瘟疫一般在他们所有人的心中蔓延。
无论是各部的蒙骑,还是各旗的旗兵。
他们的脸上,昔日南下时那种睥睨一切的狂傲早已荡然无存。
取而代之的是与他如出一辙的恐惧。
所有人的瞳孔深处都充斥着惊惧,哪怕是紧咬着牙关也无法掩饰心中的惊惶。
他们冲锋的呐喊变得干涩而机械,更像是为了驱散自身恐惧而发出的嘶吼,而非充满杀意的战呼。
现在驱动这具庞大战争躯体的。
更多是惯性、是军令、是身后护军营甲骑冷冽的刀锋。
他们依然在冲,但冲锋的洪流中,弥漫着一种无法言说的恐惧。
每一个人都像是被裹挟在冲向礁石的浪潮中,明知前方是粉身碎骨,却已无法停下脚步。
号角声在骑阵之中响彻。
阿克敦提起的心绪稍微的放下了一些。
跟从着号角的号召,以及军官的军令,他再度放缓了马速。
他所在的部队,并非第一波冲击的锋刃。
阿克敦看到前方那些来自漠南蒙古诸部的蒙古轻骑,在各自首领的的驱赶下,不得不慢慢加快了马速。
用仆从军的性命去消耗,去试探,去打开缺口。
阿克敦心中一片冰冷的麻木,他的脑海之中浮现出了一丝庆幸,一丝……可耻的庆幸……
庆幸自己不必在第一波就去面对那最炽烈的死亡火焰。
曾经,他最鄙夷的,就是在战场上胆怯畏缩之人。
但是……
现如今。
他自己却也是成了那些他曾经最鄙夷的人其中一员。
阿克敦紧握着缰绳,目光死死盯着前方即将接战的区域,等待着那注定会响起的,代表死亡的轰鸣声。
前阵的蒙古轻骑们,同样畏惧。
但是他们却不敢调转马头。
因为后阵,便是两红旗冰冷的刀锋。
他们只能是紧握着手中的弓箭,或是狂呼着发泄心中的恐惧,或是紧咬着牙关等待着命运的降临。
战马奔驰之间,大地犹如潮水一般向后快速的退去。
在抵近约莫百步的距离之时。
靖南军的铳兵方阵陡然升腾起一阵浓厚的白烟,瞬间便遮蔽了整条阵线,橘红色的火光闪动连成了一线。
紧接着。
那代表着死亡的声响终于降临。
“砰!砰!砰!砰砰砰!”
恍若爆豆般密集震耳的排铳声,便在阿克敦的耳畔轰然炸响。
铅弹组成的死亡风暴呼啸着穿透烟雾,迎面撞入汹涌而来的骑兵浪潮中。
冲锋在前的蒙古轻骑,如同撞上一堵无形的墙壁般在一瞬之间便已经是撞得头破血流。
大量的人马翻滚倒地,人体被撕裂的闷响声和凄厉的惨叫声的混杂在一起,甚至短暂压过了火铳的轰鸣。
巨大的伤亡,使得冲锋的蒙古骑阵陷入了短暂的混乱,但是冲锋之势却已是难以停止。
这些士气低落的蒙古轻骑,在战场惯性驱动之下只能是不断向前涌去。
战马的马蹄践踏过遍地的尸骸与哀鸣,无后方的骑兵已经迅速的向前继续涌去,快速的漫过了遍地尸骸的战场。
前阵的蒙古骑兵基本都是轻骑,他们自然也不会正面冲击严正以待的靖南军军阵。
事实上,就算是重骑,除非在紧要的关头,否则也不会拼着遭受重创的威胁,而直冲没有露出破绽阵型严整、的步兵方阵。
马背上的蒙古骑手也没有任何用血肉之躯撞击钢铁壁垒的意愿。
不说他们根本没有多少像样的近战武器,就算是有,他们也不愿意就此白白送命。
距离的越发的接近。
又一阵震耳欲聋的排铳声响起,浓厚的硝烟再次喷涌而出,更多的铅弹呼啸而出,将又一批冲在前方的蒙古骑兵连人带马射翻在地。
蒙古的骑阵已经出现了混乱,但是被裹挟着向前的他们,却是早就已经没有办法回头。
战马本能的抗拒着冲向密集尖锐的铳刺,这些聪明的动物同样不会主动的自寻死路。
黑色的蒙古骑兵洪流,在靖南军那刺猬般的空心方阵前,自然而然的向着左右两翼分流倾泻而去。
六支蒙古千人队,沿着靖南军空心方阵之间的间隙高速奔驰而过。
这些来自漠南蒙古诸部的骑手们也展现出了他们精湛的骑射技艺。
他们在距离靖南军空心方阵三十步外策马狂奔,他们用双腿紧紧的夹着马腹,脚踩着马镫,半站立着将手中的箭矢激射而出。
“嗖嗖嗖嗖嗖——”
大量的箭矢急射而出,向着靖南军的铳兵方阵攒射而去。
密密麻麻的锐头轻箭如同突如其来的暴雨一般,带着凄厉的破空声,越过极短的距离,向着靖南军的方阵倾泻而下。
箭矢撞击铁甲发出叮当脆响,寻找着盔甲的缝隙,钻入缺乏防护的面门。
靖南军的一众线列步兵们,皆是头戴着红缨笠盔,身穿着布面铁甲,连双手都带着环铁而成臂甲。
他们身上的盔甲,为他们提供了极为良好的防护。
多数箭矢都被坚硬的甲胄弹开,无力的坠落在地,另外一些虽然射中但是却未能穿透他们身上的盔甲。
三十步的距离很近,但他们身上的铁甲,也不是蒙古轻骑手中软弱的骑弓可以轻易贯穿的。
从蒙古骑阵之中飞射而出的箭矢众多,但是却是收效甚微。
方阵之中顿时响起一片压抑的痛哼与惨叫,不断有人中箭倒地。
又一轮震耳欲聋的火铳齐射猛然回敬过去。
同时伴随着火铳的爆响声一起响起的,还夹杂着轻便的三斤与五斤炮的霰弹射击声。
铅弹形成的金属风暴,再度瞬间扫倒了方阵边缘大片正在奔驰掠过的蒙古骑兵。
蒙古的骑阵之中,又是一阵人仰马翻,在高速中坠马的骑手被巨大的惯性甩出,而后又被后续涌来的同伴战马所踩踏,哀鸣声一时不绝。
两轮的齐射过后,各阵靖南军铳兵也开始了自由射击的模式。
蒙古的轻骑已经从外围涌入,在靖南军的各个军阵之中穿梭骑射。
在这种情况之下,自由射击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爆豆般的火铳射击声从最初的整齐开始变得凌乱,而后交织在一起,变得连绵不绝。
硝烟在各处方阵外围持续弥漫开来。
铅弹飞射,箭矢往来,无情的撕裂双方军兵的血肉。
屹立在黑潮中的磐石,依旧往四周喷吐出火焰,随着一次次射击,都有经过的蒙古骑手跌落马下。
涌入靖南军各处军阵之间的蒙古轻骑,如同被秋日被镰刀收割的庄稼般一片片倒下。
而靖南军各处军阵也开始出现了伤亡。
靖南军铳兵们虽然防护颇为严密,但是终究还是有没有被护甲遮蔽的位置。
为了保证火铳的射击效率,靖南军的铳兵们所穿戴的甲胄,并非是步兵所穿戴的那种全方位遮蔽的甲胄,而是简化的版本。
涌入阵线之中的蒙古轻骑手中的弓箭到底还是对其形成了一定的杀伤。
靖南军各个空心方阵的中央地带,臂绑着白色布条的医护兵们不断的穿梭着,将前阵中箭负伤的军兵拖拽进入中央简单的掩体之中进行临时的救治。
……
济尔哈朗头戴着单棱清盔,盔上高耸盔旗迎风猎猎作响,身上镶蓝鎏金明甲在冷阳之下闪烁着令人心悸的寒芒。
他勒马立于略高的土坡,冰冷的目光穿透弥漫的硝烟。
他的神色阴沉,几乎要滴出水了一般。
战场的局势全都被他尽收于眼底。
这些来自漠南各部的牧民,骑术固然精湛绝伦,在马背上宛如生长一体,但是他们只是轻骑。
靖南军的铳兵所持的铳枪全都列装着铳刺,攻防一体,根本难以打开缺口。
平野之上,轻装骑兵面对着结成大阵的步兵之时,且有远程火力支援的步兵方阵,其实根本没有多少的优势。
一旦步兵的阵列未被骑兵冲锋的骇人声势所吓倒,能够始终保持阵形的完整与纪律,骑兵在正面交锋中便几乎占不到任何便宜。
靖南军的铳兵排布成大量的空心方阵,彼此之间间隔分立。
外藩蒙古的骑兵们不敢正面冲击靖南军的铳兵方阵,只能是沿着间隙持续向前。
这也使得靖南军的铳兵获取了最好的射击角度。
他们根本不需要抬铳瞄准,只需要将铳口对着身前奔驰而过的轻骑随意射击,便能轻而易举的命中。
那六千入阵的蒙古轻骑虽然还在苦苦坚持。
但是。
崩溃,对于他们来说只是时间的问题。
济尔哈朗微微垂首,冷冽的目光顺着盔沿的下方向着不远处看去。
这样的情景,他虽然有所预料,他也清楚,靖南军的军阵绝不会被己方派出的蒙古轻骑所击溃。
但是济尔哈朗没有想到的是,前阵的蒙古轻骑,甚至没有打出任何有效的战果,甚至都没有在靖南军的各部军阵引起多少的混乱,溅起无数血花却难以寸进。
济尔哈朗握紧了手中的马鞭,他看了一眼不远处铳炮鸣响的战场,又转头向北看了一眼。
北方,那面织金的龙纛已经前压,压到了距离靖南军大阵不过两里的地方。
皇帝的意志已如刀锋般抵近咽喉。
中阵,他们前锋的骑兵已经与靖南军的支援骑兵混战在了一起。
济尔哈朗紧咬着牙关,腮边肌肉抽动,几乎是从牙缝之中,挤出了两个冰冷而沉重的字。
“下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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