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6章 天下无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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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6章 天下无贼

  “这可比华亭公所推荐的医士赵裕强多了。”

  听著路平讲述著平一指的治疗病例。

  张嗣修又惊又喜,竟是起身向路平作一长揖,正色道,“我必向家父极力举荐,无论如何,云积之用心,必感怀在心。”

  “平一指是魔教信徒,未知是否妥当”

  路平此刻却面露为难之色。

  “他是白莲教的”张嗣修一证,低声问道。

  “日月教!”路平淡淡道。

  他此番也是要试探一下,外相对於日月教的真实態度。

  张嗣修沉吟片刻才道:“无妨。只要他能根治家父之柄,別说一个日月教教徒,就是教———长老,也可赦免。”

  路平微微一笑,张嗣修大言不惭,差些说出连“教主”都可赦免。

  他决定再加加码,看看张居正能对日月教中人或者江湖中人容忍到什么地步。

  “平一指这些年在开封府,自命『杀人名医”,『医一人、杀一人』,虽未亲自动手,颇与一些命案有关係。”

  张嗣修一惊,立即眉头紧皱:“既然如此,那平一指也有教唆之嫌疑,开封府为何不问”

  路平嘆道:“开封府所以迟迟不发,一来是其医术之高,其实冠绝江湖,江湖中人颇多维护,二来就是河南的事情,阁老和思永兄心中是有数的。”

  他说的,自然是嘉靖年间河南江湖的险恶局势。

  张嗣修点点头,面沉似水:“如此倒是有些棘手,需要请父亲示下。”

  不以为日月教教徒是什么罪过,而以为教唆杀人是一种罪过。

  张嗣修这一点倒让路平有些刮自相看。

  “可惜了。”路平摇头嘆道,“可惜这位杀人名医。”

  张嗣修迟疑许久,猛然一咬牙,面色变得坚定无比,摆摆手道:“既如此,我可以做主。只要他能够治好父亲,这些都算不得什么。我来担著就是。”

  路平对平一指的医术还是有信心的。

  “平一指江湖中人,王侯公卿,在他眼中实在不值一钱,以死胁之更不可能。

  但是他也有弱点,第一个弱点就是他曾经受一人之恩惠,对此人之命,留有三分薄面;

  第二个弱点就是,他对自己的老婆,可以说是又恨又怕。”

  张嗣修又一次坐定,听到此话也笑道:“什么人可以让平一指让三分,可是魔教圣姑”

  他看看路平,神色变得十分玩味。

  路司李的一张老脸,竟也有些窘迫。

  张嗣修,或者说外相竟然也知道魔教圣姑

  路平嘴角微不可察地抽动一下。

  “请平一指,可以双管齐下。一是说动对平一指有恩之人,二是从平一指妻子著手,

  此事当可成。”

  “此事还要劳烦云积。”张嗣修拱拱手笑道。

  江湖中人笑傲公卿王侯,倒也是寻常之事,这种人其实最不好打交道。

  他原本以为,请一个江湖医生又有何难,却不料路平郑重其事说了一大堆问题。

  一个平一指都是如此,江湖中这等人物,该不知道有多少。

  而眼前的这位,竟然在他们中间周旋,游刃有余,也算得上一件奇事。

  等路平慨然允诺,张嗣修心中大喜,连声称谢。

  “云积有酒否”

  他起了一分结交之意。

  这是沈懋学之后,他第一次泛起这样的念头。

  “只有一些华山松,我这就让人置办。”

  路平立即出门吩附方管事准备。

  张嗣修思索一阵,也去吩咐隨从。

  夜色渐寒,二人围炉而坐,一壶酒,两盘菜餚。

  从朝堂到江湖,交谈越来越融洽。

  听起路平说一些江湖趣闻,张嗣修顿生耳目一新之感。

  路平从案上抽出一张图。

  缓缓打开。

  “这是大明朝的江湖。”他淡淡说道,“也是將来六扇门所需要面对的江湖。”

  张嗣修借著烛光看去,眼神中顿时闪过一丝惊讶,接著取起地图,看得愈发仔细,心中的震惊无以言表,竟是越来越佩服。

  《大明江湖图》。

  国朝立国以来的创举。

  其中列举福建、江西、湖广、河南、陕西、北直隶数个省份的大小江湖势力和重要的江湖人物。

  尤其是江河湖泊上的“水匪”,堪称歷朝歷代最难治理的地方,竟然也標誌的一清二楚。

  “运河竟然有如此多的盗贼。”张嗣修嘆道。

  路平摇摇头;“运河水匪,我不过道听途说而已,因而其后多標註待查,但是据我所知,只多不少。”

  “京城盗贼!”

  张嗣修手指在地图上重重一点。

  路平所標识的京城盗范围极大,让他触目惊心。

  以京师为中心,东抵永平府之深州界,西至山西大同府之广州界,南抵河间府之任丘界,北至宣府之延庆州界。

  真定府之欒城,保定府之新城,河间府之天津也有所及。

  其中窃贼团伙,主要是京师“小李”,偷盗的对象屡屡及於宫廷,前些年万寿宫大殿铜瓦、金钉诸物皆被盗。

  內阁也不能倖免,不久前,“小李”入內阁,竟然窃走先师孔子神前供器及两房衣被杂物。

  响马贼团伙,主要集中在南固安、永清、霸州、文安等处,不少是军屯暗中为响马。

  霸州、文安之间,標记了“母大冲”的浑號,此人是一女响马,惯用一桿长枪,有万夫不当之勇。

  张居正曾经说:“京师十里之外,大盗十百为群。”

  想不到直到如今,情形也没有好到那里去。

  张嗣修看著这幅图有些发,

  许久,他才回过神来,有些动容地看著路平,沉默了很长时间才道:“不到一年时间,云积竟然做这样多的大事。文书所载,不及万一。当真让人惊嘆。”

  他顿了一下,又苦笑道:“这倒让我这位同年,汗顏无地。”

  “为阁老清丈田亩铺路,钳制豪强,虽有毁誉,义不容辞。”

  路平说的慷慨,张嗣修却不禁大笑起来。

  他顿时忘记了先前的些许惆帐。

  將杯中酒一饮而尽,赞一句“好酒”,敲击著地图,高声说道:

  “清丈田亩,推行鞭法,即治天下贼盗,云积可大显身手。”

  这是要“天下无贼”

  路平有些动容,他似乎是了解了张居正的思路,以及为何要支持自己介入江湖中事。

  原因就在於困扰国朝二百多年的一个疾一一盗贼。

  外相的江湖秩序就是,朝廷约束帮派,帮派治理江湖,江湖限制盗贼。

  进而“天下无贼”。

  当年河南在嘉靖年间“以侠治盗”,最终治理出一个左冷禪,一个嵩山派。

  张居正觉得,只要加上“朝廷约束帮派”这道保险,河南的弯路就可以避免。

  似乎有一些道理。

  在他所绘的江湖图上,实际是侠、魔、盗三者並存。

  只不过侠和魔的矛盾过於尖锐,大战不停,以至於忽略了更加广泛的盗的存在。

  在侠和魔的对抗中,双方还不时勾连盗贼群体中的大盗,以为己用。

  如今,前两者矛盾缓和,如果能够如愿实现对他们的约束,那么侠和魔共同对付盗是极有可能的。

  “阁老志向高远,让人钦佩。”路平如此说道。

  张嗣修更是高兴,他目光从地图上收回,有些感嘆般地问道:“云积理江湖事有些时日,未知有何诀窍”

  “诀窍不敢。不过牢记四字而已:『没事找事”。”

  “没事找事”张嗣修皱眉道,“此言何解”

  “就是让他们不得清閒。”路平笑道。

  张嗣修闻言一证,隨即大笑起来。

  万历八年的江湖事件,有的是路平参与的,有的是路平引发的,有的是別人趁机生事。

  但每一个事件,江湖中人参与都极其广泛。

  看热闹的本性决定了其逢事必往。

  朝廷的介入却改变了事情的方向。

  朝廷开始以规矩约束江湖中人,而江湖中人竟然慢慢接受了这种约束。

  这是“没事找事”的奥妙。

  张嗣修思索著,不由得讚嘆连连。

  “若是云积治京城盗,又有何主意”

  路平摇摇头,苦笑道:“太难了!”

  京畿一带,朝廷同时排斥侠、魔。

  防治京畿盗贼的有五城兵马指挥司、厂卫、巡城监察御史、捕营等等。

  多头治盗。

  结果如何还不是一地鸡毛。

  他又能如何

  路平都有点怀疑,京城之所以多盗,是因为一些人不希望盗消失,或者他们本身就是盗贼。

  要是这般,就愈发难以治理。

  当晚,张嗣修就在会馆客房中休息。

  “这就是父亲治理的天下”

  “这就是『四海昇平””

  这位榜眼思索著路平的江湖图,问题在脑海中迴荡著,竟是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眠江湖图给他的震撼太深刻。

  他想著,若是父亲看到此图,不知道心中作何感想。

  到了次日张嗣修辞行时,已经不见路平。

  “路司李须去拜访一些人,托我转告先生,若是得空,可送一幅京城地图来。若有当年京城营建的图册,最好不过。”

  方管事对张嗣修干分恭敬。

  他自然是猜到了张嗣修的身份,却不曾揭破。

  张嗣修想都没想便答应下来,口中忍不住笑骂道:“好一个路云积,竟然敢指使起我。”

  路平这一日很是忙碌。

  他去见了李燾,又去见了商为正。

  在得到二人的提点之后,便开始为上计进行准备。

  张居正答应“不必担心”固然是好心,但自己什么都不做却是恶意。

  上计所重,首为催科纳税。

  坦率说,让一地的理刑官员,也负担起徵收之责,这是极不合理的。

  路平在这一点上毫无建树,他只是罗列了自己所参与和主办的案件,呈给李燾之后,

  就不再过问。

  当晚,张嗣修就派人送来了京城地图。

  来人说了“慎用”二字,就匆匆而去。

  “老弟在做什么”

  第二位登门拜访的,正是裴烈。

  裴烈的脸色颇有些不自在。

  他见路平正伏在案上写写画画,不等他说话,就自顾自坐在一旁的矮几上,在炉上温了壶酒,自斟自饮起来。

  “为京城盗贼做一款游戏。”

  “游戏”

  裴烈不禁眼前一亮,起身靠近细观。

  就见路平正一边盯著地图,一边在几页纸上不断写写画画。

  【草桥去丰臺十里,元廉希宪之万柳堂,赵参谋之瓜亭,栗院使之玩芳亭,要在弥望间,无址无基,莫明其处。】

  元人廉希宪曾建万柳堂,如今,均已废弃。

  某一日他在院中宴赵孟、卢挚等人。

  一位名叫解语的歌女,左手握著莲,右手拿著酒杯,歌一曲《小圣乐》,其中有“人生百年有几,念良辰美景,休放虚过。富贫前定,何用苦张罗————”之语。

  举座皆嘆。

  这座万柳堂到元末,便归淮王帖木儿不所有。

  【后太祖皇帝北伐,元帝与皇太子及六宫至於宰臣近戚北奔,而命淮王帖木儿不监国。】

  淮王宴请留守群臣於方柳堂。

  復有一歌女,再歌《小圣乐》。

  眾人听到“人生百年有几”,不觉垂泪。

  宴罢,淮王即令焚毁万柳堂。

  【八月,京城破,淮王与庆童出齐化门,皆被杀。】

  接看,大军入京,搜掠王府,財物空空。

  “这淮王,竟然將財物埋在了万柳堂”

  裴烈骤然变色道。

  路平笑了笑,並没有理会他。

  【淮王自知京城难守,笑言“富贫前定,何用苦张罗”。將一份图纸分为七份,流传於世间】

  二百年后,七图依次现身凑齐七图者,就可以做到“富贫前定,何用苦张罗”

  裴烈眨眨眼,这等传闻,他久在京城,可是第一次听闻。

  “路司李从哪里得来的消息”裴烈疑惑不定。

  路平斜视裴烈一眼道:“这与你无关。”

  话说,他也算为外相操碎了心,若是外相求医於平一指,无论是人们对其身体的猜测,还是求医对象的揣度,都会引发轩然大波。

  京城太需要一个別的消息,来分散大傢伙的注意力了。

  大家喜闻乐见的前朝“窖金”如何

  裴烈对路平的这种態度很是不满,当年在福州,在衡州,路司李起码是和蔼可亲的。

  如今到了京城中,反倒不那么討喜。

  “镇抚听说你带来一位女犯,说道,哪里有私囚的道理,让你把她送去。”

  裴烈瞪著眼,没好气道。

  路平异地看了裴烈一眼。

  他曾经跟徐爵在信中提及青霞一事,但徐爵表示让路平看著办,他压根不关心,也不想管千秋宫的事情,如今为何会態度忽变

  “知道了。”路平沉吟道,“镇抚还有何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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