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重量

　　清晨的微光是灰蓝色的，带着冬日特有的清冷，微光形成的银色细线，切割着客房的昏暗。

　　赤木直子在床上醒来，意识还未完全从沉睡中抽离。

　　下意识地，她伸手去摸身侧，但指尖触碰到的，只有床单和已经回弹的枕头。

　　她没有感受到那种电影里描述的“在爱人怀中醒来”的温馨感。

　　因为神永新二已经不在了。

　　她慢慢坐起身，低头看了一眼自己。

　　昨晚的记忆如潮水般涌回，带着令人窒息的羞耻感，又夹杂着难以言喻的满足。

　　脱下了所有的伪装，脱下了那层名为“赤木博士”的坚硬外壳。

　　甚至脱下了作为成年人的尊严，用这具已经不再年轻的身体，去温暖那个在噩梦中颤抖的男人。

　　她抬起手，抚摸着自己的手臂。

　　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他的体温，那种因为极度恐惧而产生的冰冷，最后被她一点点捂热的过程。

　　（这算什么？）

　　（趁人之危？还是廉价的母性泛滥？）

　　（赤木直子，你是在拯救他，还是在满足你自己那个肮脏的私欲？）

　　没有答案。

　　只有羞耻感像蚂蚁一样爬满全身。

　　赤木直子在心里质问自己。

　　她咬了咬嘴唇，起身穿衣。

　　扣子扣错了一颗，解开，重扣。

　　慌乱的像个偷情的少女，而不是那个冷静理智的科学家。

　　走出房门，一股食物的香气扑面而来。

　　神永新二系着围裙，背对着她在忙碌。

　　餐桌旁，赤木律子和真希波已经坐着了。

　　“你的眼镜度数是不是有问题？”赤木律子手里拿着筷子，指着盘子里的一块玉子烧，“这块玉子是我切的，形状完美符合黄金分割！”

　　“也不知道你的几何学是不是体育老师教的，你制作的切面破坏了我作品的结构美感。”

　　真希波托着腮，笑得像只刚偷腥成功的猫。

　　“哎呀，歪心狼小姐，切得太方正了反而没有食欲哦~”

　　“而且食物是为了吃的，不是为了做几何题的。”

　　她用叉子叉起那块“不完美”的玉子烧，放进嘴里。

　　赤木直子站在走廊口，脚步一顿。

　　女儿的眼睛有些红肿，像是哭过，或者是没睡好。

　　那双和自己相似的眼睛里，此刻正燃烧着名为“不爽”的火焰。

　　（这孩子……）

　　赤木直子心里一紧。

　　（如果她知道我昨晚……）

　　（如果她知道她的母亲，那个道貌岸然的赤木博士，昨晚裸着身子抱着她喜欢的男人睡了一夜……）

　　（她会用什么眼神看我？）

　　（厌恶？鄙夷？还是彻底的绝望？）

　　（那个眼神，会不会比刚才看真希波还要厌恶？会不会觉得我不配做母亲，甚至不配做个女人？）

　　而在同一时刻，赤木律子也看到了母亲。

　　她的背脊瞬间僵硬，手里的筷子停在半空。

　　（妈妈……）

　　（如果她知道我昨晚像个疯子一样逼问他……）

　　（如果她知道我差点强上了他……）

　　（如果她知道我最后无赖地钻进他的被窝，握着他的手睡了一晚……）

　　（我是个什么样的女儿？）

　　（我是个不知廉耻的……）

　　（会觉得我彻底没救了吗？）

　　母女俩的视线在空中交汇。

　　没有针锋相对，也没有那种因为“抢男人”而产生的敌意。

　　此刻，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诡异的各自心虚的沉默。

　　就像两个小偷在作案现场撞了个正着，谁也不敢先开口，生怕暴露了自己的赃物。

　　“哎呀~早安，博士。”

　　真希波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份尴尬，目光在赤木直子还没完全扣好的领口和赤木律子的眼睛之间游移，最后停在两人同样不自然的表情上。

　　“睡得好吗？”她坏笑着，嘴角勾起一个极其欠揍的弧度，“看两位的表情，昨晚似乎都经历了‘不想让对方知道’的精彩夜晚呢？”

　　“闭嘴！”

　　“多嘴的猫会被拔掉舌头！”

　　赤木直子和赤木律子几乎是同时炸毛。

　　在这一刻，母女俩达成了前所未有的默契。

　　她们一左一右，同时按住了真希波的肩膀，物理镇压了这只试图揭露真相的猫。

　　“好了，别闹了。”

　　神永新二端着最后两盘菜转身，语气温和如常，就像每一个普通的早晨。

　　“吃饭吧。”

　　他把盘子放下，解开围裙。

　　赤木直子看着他，看着他那张平静的脸，那双藏在镜片后的眼睛。

　　太正常了，正常得让人害怕。

　　（昨晚那个崩溃的你呢？那个哭着喊对不起的你呢？那个紧紧抓着我的手不放的你呢？）

　　（你是在伪装吗？还是说……你已经习惯了把那个破碎的自己藏起来？）

　　但他哪里不对？

　　赤木直子说不上来，只是心里那股不安，像野草一样在疯长。

　　饭后的行程很简单：陪赤木律子去宠物店取回寄养的bb。

　　神永新二自然而然地拿起了车钥匙。

　　赤木律子走在他身边，嘴角刚刚上扬了一个弧度，心里正盘算着要在车上说些什么，或者做些什么来弥补昨晚的“未竟事业”。

　　然而，当她走到门口，回头一看。

　　赤木直子正在穿外套。

　　真希波正在哼着歌，手里还拿着一个逗猫棒。

　　“……”

　　赤木律子的笑容僵在脸上，嘴角抽搐了一下。

　　“为什么你们也要跟来？”她咬着牙问。

　　“那是我的家猫。”赤木直子推了推眼镜，理直气壮是说，“作为户主，我有确认它健康状况的义务，这是流程，必须严谨。”

　　“我想看看能不能策反它呀~”真希波眨了眨眼，一脸无辜，“加入我的‘猫猫小分队’多好玩，三只猫太孤单了，四只才凑得齐一桌麻将嘛~”

　　“……”

　　赤木律子感觉额角的青筋在跳。

　　（这群人就是不想让我和他独处！绝对是故意的！）

　　（电灯泡………）

　　于是，原本温馨的二人世界，变成了一场诡异的四人行。

　　神永新二走在中间，像个被三股引力拉扯的行星。

　　左边是冷着脸但眼神一直往他身上瞟的赤木直子，右边是笑嘻嘻时不时用肩膀撞他一下的真希波，前面是气鼓鼓走得飞快但又忍不住回头的赤木律子

　　把猫带回来后，赤木律子要先去学校，而其他人要去GEhIRN。

　　分别前，神永新二叫住了律子。

　　“律子，这是今天的午饭。”

　　他递过便当盒，同时掌心里还有一样东西。

　　“还有……备用钥匙。”

　　赤木律子看着那把钥匙，又看看那个便当盒。

　　她一把抓过东西，傲娇地哼了一声：

　　“哼，要是难吃我可会倒掉的。”

　　说完，赤木律子就转身跑进了校门。

　　车内，赤木直子的目光死死盯着那个远去的背影，或者说，盯着那个便当盒。

　　眼神里写满了“我也想要”，“凭什么我没有”，“那是我的搭档”，“昨晚明明是我陪着你”。

　　嫉妒像酸液一样腐蚀着胃壁。

　　但作为成年人的矜持，作为母亲的尊严，让她无法开口索要一个高中生的待遇。那太幼稚了，太不赤木直子了。

　　“博士，眼睛都要掉出来了哦。”

　　真希波凑近直子，声音里满是幸灾乐祸。

　　“想要就直说嘛，这时候傲娇可是会饿肚子的~”

　　“可笑。”赤木直子冷笑一声，别过头去，“我会稀罕这种小孩子的……”

　　“直子，玛丽。”

　　神永的声音打断了她的嘴硬。

　　他又拿出了两个便当盒，一模一样的深蓝色布包。

　　“这是你们的。”

　　赤木直子的话卡在喉咙里，她接过便当，心里的那股酸意瞬间化为了复杂的甜，还有一种想要落泪的冲动。

　　“哇哦~”真希波接过自己的那份，吹了声口哨，“这就是所谓的‘端水大师’吗？不过……我喜欢。”

　　神永新二没有说话，只是重新发动了车子。

　　他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

　　（我在犯错。）

　　（给她们希望，给她们温柔，却给不了她们未来。）

　　（我现在就像个走钢丝的人，试图在所有人的期待中保持平衡。）

　　（但我现在的状态……不适合思考对错。昨晚的崩溃已经让我的防御系统千疮百孔，我需要时间。）

　　（必须重新加固……）

　　真希波在后座戴上了眼罩，声称要补觉，其实是不想参与接下来的对话。

　　她很聪明，知道什么时候该进，什么时候该退。

　　前排只剩下开车的神永和副驾的直子。

　　车厢内很安静，只有轮胎摩擦地面的沙沙声。

　　赤木直子手里紧紧抱着那个便当盒，像是抱着一个暖手宝。

　　“昨晚……”她终于开口了，“那把大提琴，是谁送的？”

　　那个琴盒上刻着的“莲子”，像一根刺，扎了她一晚上。

　　“一个……故人。”他试图用往常那种模糊的方式回避，“很久以前的朋友。”

　　“新二。”

　　赤木直子叫了他的名字，这次她没有让他逃避。

　　趁着红灯，她解开了安全带，侧过身，笨拙却坚定地抱住了他。

　　不是那种充满情欲的拥抱，也不是那种为了寻求安慰的拥抱。

　　而是一种确认，确认他还在，确认那个昨晚在她怀里颤抖的灵魂，没有碎掉。

　　她的脸贴在他的肩膀上，声音很轻，却很有力：

　　“不管她是谁……现在在你身边的是我，昨晚也是，现在也是。”

　　神永的身体僵硬了一下。

　　那种被完全包容，被无条件接纳的感觉，让他想要落泪，又让他感到恐惧。

　　他慢慢放松下来，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谢谢，还有，对不起。”

　　绿灯亮了。

　　赤木直子松开他，坐回位置，重新系好安全带。

　　她在思考那句“对不起”。

　　为什么是对不起？

　　是对不起无法回应感情？还是对不起昨晚的失态？还是对不起……他心里装着别人？

　　就在这时，车子转弯，清晨的阳光透过挡风玻璃，侧照在神永的脖颈上。

　　赤木直子锐利的目光，精准地捕捉到了那个瞬间。

　　在那白皙的脖颈皮肤上，衣领掩盖的阴影里，有几道暗红色的指痕。

　　很深，很清晰。

　　那是掐痕。

　　赤木直子的瞳孔猛地收缩。

　　（……谁掐了他？）

　　（位置在喉结下方，手指的跨度不大，是女性的手。）

　　（昨晚……在他去客房之前，只有我们和律子。）

　　（我去客房的时候，他已经睡了。）

　　（那是谁？）

　　（律子？）

　　赤木直子的眼神瞬间变得复杂，手指不自觉地抓紧了手中的便当盒。

　　（昨晚，睡着之后发生了什么？）

　　学校天台，风有点大，吹乱了头发。

　　赤木律子独自一人坐在长椅上，打开了那个便当盒。

　　虽然嘴上说着“难吃就倒掉”，但她打开盖子的动作虔诚得像在开启什么稀世珍宝。

　　布包解开，露出里面的漆器盒子。

　　揭开盖子，热气腾腾。

　　里面的菜色很普通：几块切得整整齐齐的厚蛋烧，几个章鱼形状的红色香肠，还有一份炖得软烂的蔬菜煮。

　　没有那种令人惊艳的摆盘，也没有什么昂贵的食材。

　　就是最普通的，那种在日剧里妈妈给孩子做的便当。

　　赤木律子夹起一块厚蛋烧，放进嘴里。

　　有点咸，还有点甜。

　　这是她第一次。

　　不是便利店冰冷的饭团，不是母亲留在桌上的钱，不是保姆做的例行公事。

　　这是那个男人，那个让她又爱又恨，让她昨晚像个疯子一样的男人，亲手为她做的。

　　“笨蛋……”

　　她嚼着厚蛋烧，眼泪突然就掉了下来。

　　“盐放多了啊。”

　　赤木律子大口大口地吃着，混着眼泪，感受着胃里升起的暖意。

　　那股暖意顺着血管流向四肢百骸，填补了心里那个因为嫉妒和不安而产生的空洞。

　　“GEhIRN的实习吗……”

　　赤木律子咽下最后一口饭，合上盖子。

　　她站起来，走到天台边缘，看着远处的城市轮廓。

　　那个巨大的，像怪物一样的研究机构，就在那个方向。

　　那里有她的母亲，有那个男人，有她的未来，也有她的战场。

　　“等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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