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灯前月下，别有文章

　　英雄游街的高潮，被王衙内刻意安排在了魏府旧宅之外。

　　朝廷对于这位死而复生的将军，态度颇为微妙。

　　一方面，魏延昭战功赫赫，忠烈之后。

　　他的归来是一桩极大的祥瑞，足以振奋民心，彰显国朝恩德。

　　礼部官员迅速行动，依制准备相应的赏赐、邸报文书，甚至开始斟酌是否要重启对魏家的封赏。

　　但另一方面，兵部几位老成持重的官员却持保留意见。

　　十年光阴，北狄苦寒，俘虏生涯……这其中变数太大。

　　仅凭容貌、伤疤和些旧事记忆，是否足以断定身份？

　　需知军中不乏精通易容、打探消息的细作。

　　然而，在魏家族人和几位老臣的激动认亲与民间沸腾的呼声面前，这份谨慎显得有些不近人情。

　　最终，朝廷的旨意暂未下达，只示意京兆尹好生安置，详加观察。

　　如此一来，既不失了体面，也不急于定性。

　　王衙内却等不及了。

　　他深知趁热打铁的道理，接风洗尘后，便迫不及待地簇拥着这位英雄回归旧居。

　　美其名曰：泣谢芳魂。

　　夕阳西下，残阳如血。

　　荒凉的魏府门口，早已被闻讯赶来看热闹的百姓围得水泄不通。

　　魏延昭在一众人的簇拥下，缓缓走下马车。

　　他卸下了白日里的意气风发，满脸都是悲痛与缅怀。

　　他走到那扇早已破败的朱漆大门前，双膝一软，噗通一声，竟直直地跪了下去。

　　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此刻，长跪不起。

　　“阿影！”

　　他抬起头，望着那座在暮色中孤寂矗立的绣楼，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悲呼。

　　“我回来了。延昭，回来了！”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两行滚烫的热泪，从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颊上滚滚而下。

　　“十年了！我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你们，想着回家！是我没用，是我回来得太晚了，让你苦等了……”

　　他声泪俱下，每一句都像杜鹃啼血。

　　他朝着绣楼的方向，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额头与青石板碰撞，发出咚咚闷响，印下一片红痕。

　　“阿影，我的好阿影。我知道是你，一直是你在这里等我！你的心意，我都知道！让你久等了，苦了你了……”

　　那份情真意切，那份肝肠寸断，感染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将军节哀啊！阿影姑娘若在天有灵，知道您回来了，定是高兴的！”一位老妇人抹着眼泪喊道。

　　“是啊将军，您能回来就是天大的幸事，保重身体要紧！”旁边有人附和着。

　　“呜呜呜……太感人了。将军真是重情重义啊。”

　　“可怜的阿影姑娘，总算是等到将军回来了。”

　　“这才是真正的大英雄。有血有肉，有情有义！”

　　赞叹声与哭泣声，混杂在一起。

　　就在这时，魏延昭猛地站起身，泪眼朦胧地望着绣楼，激动地向前迈步。

　　他要推开那扇破败的大门，进入宅中！

　　“将军不可！”王衙内吓了一跳，第一个反应过来，连忙上前拉住他的手臂。

　　“将军三思！”旁边几位家丁和官员也立刻围了上来，急忙劝阻。

　　“那宅子里……那光影邪门得很！专吸人精气神，进去恐有不测啊！”

　　“是啊将军，您刚回来，身子骨还没养好，万万不能冒险！”

　　“阿影姑娘神志不清，如果没有认出您来，那岂不是糟糕？到时候阿影姑娘自己也会愧疚自责不已。”

　　众人七嘴八舌地劝阻，死活不让他进去。

　　他们可是深知那枯荣劫的厉害。

　　万一这好不容易捡回来的英雄一进去就变得白发苍苍，那这出戏还怎么唱？

　　王衙内的功劳岂不是要泡汤？

　　魏延昭挣扎了几下，脸上充满了悲痛与急切：“你们放开我！我要去见阿影！我要去亲口告诉她我回来了！我对不起她……纵是刀山火海，我也要进去！”

　　但他的挣扎在众人的合力阻拦下显得无力而悲伤。

　　最终，他耗尽了所有力气，颓然地停下动作。

　　他痴痴地望着绣楼，泪水长流，喃喃道：“阿影，你等我，我定会进去见你……”

　　这番举动，赢得了更多同情与赞叹。

　　而在拥挤的人群之中，有一个姑娘，正踮着脚，拼命地朝前望着。

　　姑娘叫阿巧，是城东安记面馆老板的独生女儿。

　　之前她见过魏延昭。

　　当时魏延昭失魂落魄，浑浑噩噩，经常去她家吃面。

　　没想到，这个流浪汉居然是失忆的将军！

　　此刻她的一双杏眼，亮得惊人。

　　里面装满了震撼、崇拜，以及爱慕。

　　是他。

　　真的是他！

　　他跪在那里，脊梁却挺得笔直，像一棵饱经风霜的青松。

　　他流着泪，脸上却充满了男子汉的坚毅与深情。

　　这一刻，阿巧的心，跳得如同擂鼓。

　　过往种种他落魄的画面，非但没有让她觉得不堪，反而化作了浓浓的心疼。

　　一个英雄，蒙尘至此，他该吃了多少苦啊。

　　魏延昭站起身后，感受到了她的目光，眼睛不经意地扫过人群。

　　当视线与阿巧那双写满了崇拜与爱慕的眼睛对上时，他微微一愣，接着微笑示意。

　　但阿巧的脸，一下就红了。

　　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连忙羞涩地低下了头。

　　将军他，还认得我！

　　阿巧的心中如同被灌满了蜜糖一般，甜到了骨子里。

　　此时，宋雪凝也一直在观察。

　　她看着他眼角挂着的泪珠，看着他脸上恰到好处的悲恸。

　　她总觉得，那双通红的眼睛里，缺了点什么。

　　缺了真正的悲伤。

　　她下意识地摩挲着指尖。

　　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修补古籍时浆糊的微黏触感。

　　修复需要依据纸张的纹理和墨迹的走向，容不得半点虚浮。

　　而眼前这场重逢，每一处细节都看似完美，却恰恰失了最关键的真。

　　她打算跟踪这位魏延昭，看看他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

　　深夜，喧嚣散去。

　　魏府旧宅再次恢复了往日的阴森。

　　一道黑影，鬼鬼祟祟地出现在了魏府之外。

　　正是那个白日里痛哭流涕的魏延昭。

　　他要做什么？

　　暗处，宋雪凝静静地观察着。

　　只见魏延昭深吸了一口气，竟然再次主动朝着那座散发着诡异光晕的绣楼，缓缓靠近。

　　他想干什么？他难道不怕枯荣劫？

　　莫非他是真的？

　　所以他才不怕？

　　宋雪凝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一幕，却让她的瞳孔猛然收缩。

　　只见当魏延昭靠近时，绣楼窗棂透出的那圈橘黄色灯光，仿佛感知到了什么，微微一颤，随即变得更加明亮，更加温暖。

　　那光芒甚至轻轻摇曳起来，如同跳动的心焰。

　　它温柔地将他笼罩，非但没有排斥，反而流露出一种近乎欢欣雀跃的情绪。

　　魏延昭没有倒下，没有昏厥。

　　紧接着，窗户上那个原本模糊的侍女身影，骤然变得清晰。

　　虽然依旧看不清面容，但能看出她似乎向前倾了倾身子，一只虚幻的手仿佛要伸出窗外。

　　一阵带着无尽喜悦与哽咽的哼唱声，从绣楼里飘了出来。

　　魏延昭站在光晕之中，安然无恙。

　　他甚至对着窗内的身影，露出了一抹微笑，缓缓地伸出了手，仿佛在隔空迎接久别的爱人。

　　难道这个将军，是真的？是她猜错了？

　　又或许，影娘的执念，已经深到了一种无法辨别真伪的程度。

　　对她而言，谁是魏延昭，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有一个人，愿意顶着魏延昭的名字，回应她的等待，陪她演完这场将军归来的戏。

　　任何一个披着魏延昭外衣、并能触动她执念核心的人，都可能被她毫无保留地接纳。

　　何况此人，真假难辨，精准地踩中了影娘所有的期盼。

　　宋雪凝望向绣楼窗口那团温暖的光影，心道：“影娘，你若在天有灵，可能辨明眼前人真假？你守护这份执念十年，莫要在此刻被虚情假意所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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