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昆冈有玉浦遗金(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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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岁那年,某个闷热的夏日。

  暴雨将至,每一缕空气都呛得人无法喘息。

  李停云再也受不了他爹的打骂折辱,选择用最极端的方式报复回去——

  亲手杀了他。

  而他的母亲,扑倒在门槛前,目睹一切,心悸而死。

  一夜之间,他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

  亦是杀父弑母的罪人……

  三百年前,李停云为人时,一出生,就背负着“天煞孤星”的凶谶。

  在他不记事的时候,他的祖父母相继离世,“季”家败象初显。

  其后,他爹屡试不第,考取功名无望,越来越不济。

  一不小心,玩物丧志,染上了赌瘾,果然败光所有家业。

  在姓元的假意接济之下,一家人从黄粱城迁到灵溪村。

  他爹仍是终日浑浑噩噩,境况没有最坏,只有更坏,想象不到的坏。

  又一不小心,稀里糊涂跟人签契,竟把妻儿发卖了。

  卖进了青楼。

  小元宝甚至还在好奇地问他娘,“青楼”是座什么样的楼?

  初来乍到,他以为青楼就是天堂,因为……点心管饱吃!

  直到娘俩被迫分开,他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立马不干了,大闹一通。

  元宝年纪虽小,脾气却大,一生气,锅碗瓢盆满天飞,桌椅板凳乱打人,浴池发大水,灶台生火龙,屋顶崩了,地基裂了,亭台楼阁摇摇欲坠,晃得人头昏眼花,站都站不稳。

  老鸨甩着帕子,呼天喊地、哭爹喊娘地劝他:“小圣爷爷,快些收了神通罢!”

  李停云幼时天赋异禀,浑身灵力充沛,但没经过正儿八经的修炼,对阴阳五行的理解和掌控,全凭感觉,说白了,就是玩儿,就是闹。

  玩儿大了,闹狠了,连他自己也收不了场。

  他凭一己之力请在场有人狠狠地喝了一壶。

  也包括他本人。

  他累成小趴菜,一觉睡到天昏地暗。

  从此没人再敢针对他们母子。

  但这并不代表,他们得救了。

  小小年纪的李停云,还没有强大到可以自救,乃至救人的地步,他能够自保,并且保护他的母亲,已经是勉勉强强。

  他还是个小屁孩儿,生而为人才活几年?他会累、会饿、会犯蠢,更容易被耍、被骗、被蒙蔽,何况他无依无靠,寡不敌众,纵然有劲扑腾,也无力转圜。

  在青楼,他娘是“清倌人”,因弹得一手好琵琶,被指派去教习花魁音律乐理。

  大梁女子皆以善弹琵琶为荣,他娘在出嫁前也被规训,知书达理,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花魁是个顶讨厌的女人!

  这个女人总是跟他过不去。

  打翻他的饭碗,踩烂他的点心,掐住他的脸当宣纸一样乱涂乱画。

  末了照镜子一看,他被画成了满脸麻子和疮疤的丑八怪,难看的墨痕洗都洗不掉。

  如果不是他娘看得太紧,他一准半夜点火烧光花魁那头秀直的长发!

  妓院里,什么花天酒地,风月无边,什么逼良为娼,霸王硬上弓,比比皆是。

  李停云打小就长见识了。

  什么都不懂的年纪,他已经见多识广。

  真乃“前途无量”也。

  一天,他问他娘,“寻花问柳”是什么意思,花是什么,柳又是什么?

  有个猥琐的大叔告诉他,寻花问柳嘛,是男人的天性!

  只要是个男人,就会干这种事,等他长大了,自然而然也就懂了。

  大叔还说……

  他娘惊恐地捂住他的嘴,不允许他再说下去了。

  简直不可置信短短几天他都跟人学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他娘严正地告诉他,他所听到的、看到的,全都是错的!

  花天酒地错了,风月无边也错了,至于逼良为娼、霸王硬上弓,更是大错特错!

  然后教他,什么才是对的。

  究竟什么才是“对”的?

  依他娘所言,是“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是“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是“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他当时哪能听懂这些玩意儿。

  吃不了细糠。

  还嫌弃上了。

  他嫌弃诗啊词啊、山啊水啊实在是花里胡哨、矫情造作!

  直到遇见某人,他才突然开窍,字句方成字句,景语原是情语。

  他娘想教他的,是专情,是唯一,是从一而终,是至死不渝。

  小元宝反问他娘:“你跟我爹,就像你说的那样吗?”

  他娘坚定地说:“是的。”

  李停云才不信,“你们俩,明明是一朵鲜花插在了一坨牛粪上。”

  “你跟我爹,就不该认识,不该成亲,更不该生下我!”

  “他配不上你,他不值得你喜欢!”

  “不,他值得。”他娘还是很坚定,甚至是很固执。

  她固执地说:“我和他青梅竹马,从小一起长大,我知道他曾经是怎样的一个人,没有人比我更加了解他的过去。”

  “也许,他现在是‘生病’了罢……这种‘病’很奇怪,会把一个人往死里折磨,让他变得完全不像他自己,做出很多他并不想做的事。”

  “我了解他的痛苦,却又无能为力。我不怨他,因为我知道,他只是身不由己。”

  李停云那时死活都理解不了,“一个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想做什么就不做什么!什么叫‘身不由己’?你总是替他说话!我不信!不信!”

  “控制不住自己,反过来伤害最亲的人,是他懦弱,他无能!我都看到他在发狂的时候打你了,一次、两次、好多次!你为什么不恨他?你为什么不离开他?”

  “他就是个烂人!他对你动手,他怎么会感到痛苦?他那么痛苦的话,怎么不去死?活不成,还死不了吗?!”

  咒他亲爹去死,可谓大逆不道,他娘已经高高地举起了手。

  但那一巴掌,并没有落下去。

  化作一声遗恨:“你还小……你不懂……”

  这话说得一点没错。

  小时候的李停云确实什么都不懂。

  他不知道,时隔百年之后,他娘当年落空的那一巴掌,终于还是狠狠地扇到了他脸上!

  他年少无知说过的话,一字、一句,远比那一巴掌来得猛烈,干脆,且响亮。

  多年以后他同样在无意中害惨了自己最不想伤害的那个人。

  也曾挣扎,也曾痛苦,甚至抱着绞痛的脑袋冥思苦想——

  我是不是,也生病了?

  李停云会想:难道他生了跟他爹一样的“病”吗?

  他似乎活成了他爹的翻版。

  “身不由己”四个字,横贯死生。

  他像他爹一样可悲。

  但他的处境,似乎又要比他爹好上那么一点。

  好就好在,梅时雨对他,没有感情。

  李停云的父母是鲜活的反例——两小无猜,山盟海誓,一纸婚约,拿不起放不下,求不得失荣乐,曾经拥有过,失去了更痛苦。

  但李停云之于梅时雨,却只是一个“无意义”的陌路之人,无论他做什么,梅时雨大概都不会失望,甚至不会意外,也就免去了多余的痛苦和悲伤。

  他可以毫无负担地憎恨他,提防他,警惕他。

  也许,他们之间,做仇人,才更合适。

  李停云终有一日体会了他爹的难言之隐,自然也理解了他娘的无可奈何。

  但他仍然为他娘感到不值,非常不值。

  如果一个人已经病到无可救药的地步,那么离这种疯子远一点,才是最好的选择。

  任何还想接近他、拯救他的想法都是相当愚蠢的。

  是不值当的。

  说不定他最不想面对的,就是还有人在意他、管着他。

  因为他注定会让人寒心。

  这种“感同身受”,只有在经历过后,方能领会。

  年幼的李停云自然不会懂得。

  小元宝不明白,什么叫“身不由己”,他爹怎么就“病了”?

  他宁愿相信,他娘是在自欺欺人!

  为他爹拉来一箩筐的托词和借口,无非就是不想承认,他爹根本不值得!

  小孩子只相信两只眼睛能够直白看到的东西。

  他看到他爹是个懦弱无能的废物。

  没有能力保护自己的妻儿,害得他们母子沦落风尘,亲手把这个家拆得四分五裂。

  他恨他爹恨得要死。

  母子二人在青楼妓院待了小半年才得解脱。

  他们被“好心人”赎了出去。

  这位“好心人”,姓元。

  正是那个谁,他爹的旧日同窗。

  元家大少爷,黄粱城黎庶头顶上的那片“青天”。

  他爹跟姓元的,俩人自小就在同一座书院修学,而他娘,正是书院院正的掌上明珠,姓元的对他娘思慕不已,奈何他娘跟他爹情投意合,眼里容不下第二个人。

  窈窕淑女,求而不得也就算了,姓元的还眼睁睁地看着她嫁给了自己的死对头,怎能不恨得牙痒痒?最纯恨的那年,他把床头啃得全是牙印。

  多年以后,死对头一落千丈,一蹶不振,而他平步青云,精彩而又光耀,两相比较之下,当年事事都胜他一筹的人,现在还不如他胯下一根毛!

  按理说,他也实在没什么好“羡慕嫉妒恨”了。

  但这姓元的属实是有几分痴情在身上的。

  他已经立起一番家业,却迟迟没有娶妻生子,还老是打着“探望旧友”的名义回灵溪村,大摇大摆地上“季”家去访友探亲,外面早就谣言四起传言纷纷。

  李停云他爹自然无比膈应,时间一长,疑心大起。

  他一度怀疑儿子不是自己亲生的崽——兴许这就是他一念之间典卖妻儿的缘故吧。

  姓元的用重金和权势从秦楼楚馆赎出了李停云母子二人。

  他迫不及待把当年高高在上的千金大小姐、而今已为人母的可怜妇人赚到身边占为己有。

  至于小姐身后那个目露凶光的小鬼……他招招手,叫来“师爷”,拉开李停云,送出城去。

  扮作“师爷”的妖道,一直以来都低着身架、弯着腰弓,为元家人“出谋划策”“尽心尽力”“鞠躬尽瘁”,在姓元的面前,他听话得像条狗,谁能想到,他才是那个遛狗的人。

  大计将成,一想到自己终将得偿所愿,妖道对天、对地、对谁都有好脸色。

  遇到乞丐就给赏钱,遇到不平事就帮一把,眼前路过一只狗,他都高兴地丢两根肉骨头。

  黄粱城中谁人不夸他日行一善菩萨低眉?

  哪能想到,他借刀杀人的手段,才令人叹为观止。

  妖道眯起双眼,笑着打量李停云,三缕长髯花白如瀑,衬得他慈眉善目,和蔼可亲。

  李停云深知此人厉害,他的所有“神通”,在这个妖人面前,统统不奏效。

  这一次,他失去了一切反抗的手段和能力,他保护不了自己,也保护不了娘亲。

  妖道抓他像抓小猪崽一样容易,任他拳打脚踢、嘶喊吼叫,都没有用。

  带他径直出了城门,有商有量:“小友,贫道不喜欢做那杀生之事,只想送你回家,顺道见你父亲一面——贫道也算他的老朋友了,希望他见到我,不要惊讶才是。”

  李停云“呸”的一声:“滚!”

  妖道抹了把脸:“小友,你怎么这般没礼貌?”

  李停云三连击:“滚,滚,滚!”

  妖道双掌合十,道了句“福生无量”。

  抽出拂尘“唰”地一甩!

  把他从这一头的黄梁地,抽到那一头的排水沟。

  中间至少隔着三亩田。

  李停云掉进水沟,疯狂扑腾了几下子,就不再露头了。

  妖道还以为他淹死在了水里。

  谁料,他只是故作溺水状,实际上水性比鱼都好!

  憋住一口气,瞬间就溜了。

  妖道捋捋长须,依旧满面笑容:“好小子,敢耍道爷?!”

  李停云游着游着,突然感觉河道变窄,当机立断跳上岸,撒开脚丫子往死里逃生。

  脚下的路很奇怪,忽长忽短,远处的山也很奇怪,忽远忽近,身后的人更奇怪,笑声忽高忽低:“小子,两条短腿嘎蹬挺快,可你再快,还快得过道爷的‘缩地成寸’?”

  妖道紧跟着他,步伐不急不缓,胜似闲庭信步。

  李停云一掌劈在地上,纵身遁入开出来的地缝,反方向蛇形而去。

  随机应变的能力过于优秀。

  妖道感慨万千:“小小年纪就跟道爷斗得有来有回,长大了还怎么得了?”

  妖道身轻似燕,脚不沾地,笑看他困兽犹斗,心觉有趣。

  李停云道行太浅,虽然遁在地下,却藏不好形迹,地面上鼓起一条弯弯曲曲的长线。

  他也跑不快、跑不远,还很容易迷了方向,总之,错漏百出。

  妖道站在原地,伸出一只手去捉他,胳膊越长越长,手越伸越远。

  顺着那条线就把他给揪了出来!

  任他孙猴子有通天彻地之能,也翻不出如来佛的五指山。

  李停云满嘴都是泥巴,喷了妖道一脸,被抽几嘴巴子之后,终于安生了。

  真的安生了?笑死,怎么可能。

  李停云像条活蹦乱跳的大鲤子鱼,上蹿下跳斗智斗勇,闹得人一刻都不得安宁。

  妖道不禁仰天长叹:屎难吃娃难带,带娃比吃屎还痛苦!

  从此道长更加坚定了不婚不育脱凡绝俗、修道成仙大道朝天的决心。

  妖道把李停云五花大绑起来。

  比绑八条腿的螃蟹还多缠好几圈。

  一路给他拎回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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