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6章 玄鸟裂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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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午时分,夏日的炙热如同无形的巨掌,沉沉压向临淄宫城。层层叠叠的殿宇笼罩在刺目的光华中,飞檐上歇脚的蝉拖长了嘶鸣,声音穿不透那深宫的重重垂帘和厚厚帷幕,反倒使殿宇深处愈加沉闷死寂。

  丹墀下,跪坐的司乐伶工捧着古朴的筑器,手臂却松弛无力,低垂的头颅几乎靠在冰凉的弦上,汗珠沿着额角滑落,在浅褐色衣襟上洇开深色湿痕。一阵热风自半敞的殿门外涌进,挟着远处花园蒸腾的花草燥气与几不可闻的、池塘日渐淤塞的腐水味道,轻轻拂动起垂地的织锦帷幕。那鲜艳斑斓的色彩经年累月曝于光线之中,已在绚烂中显出了衰败的憔悴。

  齐灵公斜倚在锦缎铺垫、饰有蟠虺纹的精美木凭几之上,宽大的玄端礼服下,曾经魁伟的躯体已透露出枯干的轮廓,宛若一张松弛蒙覆于嶙峋骨骼上的旧革。他微微阖着眼,花白双眉紧锁成一道深壑,苍老面容下,那层病痛的潮热和压抑不住的躁动如地底幽火般时隐时现。一只漆成朱红的温鼎静静地放在他脚旁,鼎内药汁散发出的浓烈苦涩气味,沉沉地固着于殿内凝滞的空气里,沉重、黏腻、无处不在。

  殿中光线迷离,仅有几缕顽强日光从高窗雕花隔栅的缝隙中挤入,在蒙着薄薄积尘的宫砖上投射出几条狭长光带,光晕里浮尘翻飞,像无数困顿挣扎的微虫。殿角巨大的铜冰鉴散发着丝丝凉意,但被暑热围困着,这份冰凉显得孱弱而徒劳。

  “报——!”

  一声尖锐的、因慌张而扭曲的声音猛地在空旷殿宇外炸响,撕裂了那令人窒息的昏沉。一位年轻的寺人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扑跪滑过数丈远的宫砖地面,一直冲到阶前,才在最后一刻勉强稳住身形。他急促喘息着,胸膛剧烈起伏,粗布袍服的前襟被汗水浸透了半幅,显出一片深色印痕。

  “国、国君!”他嗓子发紧,声音里带着跑了远路和极度惊惶的嘶哑,嘴唇翕动颤抖,“周……周天子使者已出成周……天子、天子赐命临我齐国!不日将至临淄!”他仓惶地一口气说完,猛地俯下身去,额头紧贴在冰凉的地砖上。

  死寂。

  那一声尖利禀报骤然撕裂殿中滞重的空气,如同疾电贯入枯木。昏沉欲睡的司乐伶工被惊得一颤,无意识拨响了琴弦,一个刺耳不成调的锐音铮然响起,随即湮灭于更深的寂静。

  齐灵公搭在蟠虺形凭几上的手,陡然收紧。那松弛的、爬满岁月沟壑的手背上,青筋瞬间坟起,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骇人的灰白色。他的眼皮倏然掀开。

  浑浊暗淡的眼底深处,一点微光猛地灼烧起来,骤然明亮,带着攫取一切的惊人力度。他不再是那个萎顿的枯槁老人,此刻挺直的脊梁仿佛钢浇铁铸,那股被时间与病体合力深深掩埋的雄浑气势骤然冲破尘封,无声地迫压整座大殿。那浑浊暗沉的目光,越过阶下瑟瑟发抖的寺人,直直刺向宫殿深深庭院的尽头,仿佛要将厚厚的宫墙、将无尽的时空灼穿一个洞,牢牢锁定了那道正奔驰在王畿与齐境之间路途上的天子旌节。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吸了一口气,干瘪的胸腔随之扩开,喉咙深处发出一阵低沉艰涩、如同破旧风箱抽拉的“嗬嗬”声。那沉重而带啸音的声音,在寂然的大殿里异常清晰。

  “……备。”灵公的声音从喉咙深处挤压而出,干涩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辩的沉重份量,每一个字都像沉甸甸的青铜块砸在冰冷的宫砖上,“开宗庙,布九宾之礼。全城洒扫……一尘不得染。”他目光扫过阶下,“高厚?”

  殿右侧上首,一位身形挺拔、面容端肃的卿士立刻躬身上前一步:“臣在。”他是高厚,身居要职,一贯沉稳谨慎。

  “汝亲往迎。百里……以示隆敬。”灵公的声音里已再无一丝倦怠,每个停顿都含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车马仪仗,皆用大礼。不可……失我齐邦之重!”

  高厚深深躬身,姿态一丝不苟:“谨遵君命!臣即刻调遣。”

  灵公的目光又移向左首:“崔杼?”

  左侧前排的崔杼应声出列,他眉宇间隐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精悍与机敏,躬身静候。

  “禁卫。外松……内紧。”灵公的目光锐利如锥,“鸡泽至临淄……路途漫长,使者所经之地……不容半点差池。”

  崔杼神色一凝,当即领会:“君上放心。所有关隘、驿站,乃至山野水泊路径,暗卫皆会清道,必使王使通行无碍。”他的声音不高,但每一个字都钉入人心。

  灵公微微颔首,那点在他眼中燃烧的光焰丝毫未减。他复又沉沉靠向凭几,目光却依旧死死钉在遥远不可知的虚空处,仿佛能洞穿重重障碍,灼视着那队正星夜疾驰在通往临淄大道上的王车鸾铃。

  临淄城内外陡然被一种无声的紧张擦亮了。连绵数日的大雨终于停歇,天空被清洗得一片蔚蓝,澄澈如海玉。城楼上,新更换的旌旗在雨后洁净的空气里飒飒招展,红黑两色在纯蓝背景中猎猎抖动,显得格外鲜明庄重。笔直的宫道两旁,数不清的皂衣役夫俯身其间,几乎是将每一块青石板、每一寸泥土上的积水与尘迹都刮拭干净。坊市间,喧闹嘈杂的低语声被一种屏息般的肃静取代,百姓在自家门前或倚在窗后,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宽阔的宫道尽头,那里连接着城外通衢大道。

  临近黄昏时分,宫城东阙高大的门楼投下长长的阴影。宫门早已中开,仪仗已列齐,但那股无声的期待仿佛化作了有形的弦,绷紧在每一个临淄宫人的心底。

  “来了!”不知从哪个刁斗或望楼里传出一声压抑不住的惊呼,如同投石入水,瞬间击碎沉闷。所有目光骤然聚焦东方。遥远的地平线上,一点华光正缓缓升起,渐次扩大、清晰——那是天子使车的仪仗前端。五色旌旗在风中被拉得笔直,彩绣鲜亮耀眼。成排的青铜长戟如林举起,在夕阳下整齐划一反射着沉重而神圣的光芒。被侍卫们簇拥在中央的王车缓缓驶近,宽阔车舆以朱漆为底,遍饰神秘威严的夔龙纹,车身华盖如云,垂挂着精美的玉璜与繁复的流苏。驾辕的四匹白色骏马,高大神骏,步调高度一致,踏着近乎无声的沉稳步伐,引领着整个车队无声地破开肃穆的空气。

  车轮辚辚滚过刚被冲刷得光可鉴人的青石官道,仿佛碾过所有人心头。道旁排列着迎候齐臣与百姓,他们深深拜伏下去,额头抵在尚存雨渍的路面。静默无声,只有车轮的节奏与风拂旌旗的猎猎声交织,在黄昏的纯净天光下回响。

  齐国的迎候队伍前列,高厚一身玄端礼服,肃立于阶前最高处。当使队驶至阙门前,依制停下时,他整肃衣冠,趋步上前数步至王车门下。他躬身,伏地稽首大拜,行出最隆重的跪拜大礼。

  “下国陪臣高厚,恭迎天子贵使——!”他的声音高亢宏亮,穿透安静的空气,字字清晰有力,在宽阔宫门前回荡,又沉沉落于每个叩首人的心底。整个宫门前再无一丝杂音,唯有风过旗角的声音,像历史的低语拂过沉寂的临淄。

  巨大的宗庙里,数百支粗如儿臂的牛油巨烛在铜盏内稳定燃烧,跳跃的光芒映照在四壁、梁栋和地面摆放的无数青铜礼器上,火焰的光在庄重肃穆的饕餮、夔龙纹饰间流动,使整个空间弥漫着一种肃穆神圣、同时又略显狰狞的光影交错的氛围,仿佛无数先君之灵正凝视着殿堂核心处的仪式。厚重的香烛烟气在烛光中如丝如缕地盘旋上升,浓烈、粘稠,令人恍惚。

  灵公坐于宗庙主位之上,面朝大门,背对着庙堂深处列祖列宗的神龛牌位。他今日着十二章纹冕服,头戴前后垂十二旒玉藻的玄冕,面容在摇晃的烛光和冕旒珠玉垂下的阴影中更显深峻莫测。病气似乎被这身象征着权力顶点的盛装彻底逼退了,他挺直如青铜钺,浑身上下只有一种沉甸甸、带着金属质感的森严威仪。

  一位身着大周宗伯礼衣、面容肃穆凝重的高阶使臣,在高厚的引导下,双手捧持着一个深黑色的方形漆盒,稳步走进大殿的核心区域。他每一步都踏在青石铺就的冰冷庙堂地面上,足音在沉滞的香雾与烛光中回荡,如同沉重的鼓点,敲在每一位观礼的齐卿心头。

  使臣行至灵公座前约一丈远的位置停下,恭敬地将黑漆盒置于早已准备好的案几之上。宗庙之内,静得可怕。所有目光都凝聚在那只神秘的黑盒上。

  使臣深吸一口气,动作极其庄严地开启了盒盖。一块暗青色的板状物,在跳跃烛火的辉映下显露出来。这并非寻常简册,而是用整块上好青铜精心浇铸打磨而成。表面铸有凸起的铭文,字字清晰有力,笔划深处沉淀着铜的幽冷光泽。

  使臣双手小心翼翼地自盒中捧出这沉甸甸的青铜命书,其郑重之态犹如托起一座大山。他屏息,用一种充满威严肃穆、节奏悠长、犹如吟诵古神的语调,朗声宣告:

  “天子命曰:兹尔齐侯,环济一方,弼予王室,有功有德,虔心可鉴!允昭天子威命于东土,绥靖远民,勿或懈怠!钦哉!”

  “谨承王命!” 宏大的回应声音轰然回荡在森严的殿堂穹顶之下,那是齐国君臣集体爆发出的声音。声波撞击着青铜礼器和厚重的梁柱,余音在浓稠的烟气中震荡不息。

  灵公这才缓缓起身。他的动作牵动了冕旒的玉串,发出轻微的清脆撞击声,搅动了眼前光影的流动。他一步步走下御座前的数级台阶,足下的重舄稳稳踏在冰冷的宗庙青石地上。整个宗庙里,只有他落足的轻重节奏,如同神只行于人间。高厚、崔杼等重臣垂手侍立两侧,身躯保持着恭候的倾角,他们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跟随着灵公移动的足尖,每一寸挪移都如烙印般刻入眼底。

  灵公终于站在了那张承载着巨大权柄的案前。在殿堂正中无数人焦灼目光的注视下,缓缓伸出手。那是一只枯槁、爬满交错褐色斑点的手,指关节因为病痛与年迈而有些扭曲。这只仿佛已与泥土打了一生交道的手,此刻竟稳稳悬停在冰冷的青铜命书上方。微颤的指尖下方,正是“允昭天子威命于东土”那几个凝固了无上权威的青铜凸文。

  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灵公的指尖终于轻轻落下,带着一股巨大的决心,缓慢而沉重地覆压在冰冷坚硬的铜字上!

  指腹接触那青铜表面的瞬间,一股无与伦比的冰凉气息猛地从指尖倒灌而上,沿着手臂的脉络疾速向上窜,直达心窍!这种冰冷刺骨、却又带着奇异重量感的碰触感,完全超出了血肉之躯的认知范畴!眼前跳跃的烛火骤然摇晃起来,光影扭曲、重影模糊;身后历代祖先排列整齐的神主牌位,似乎在摇曳的光影中模糊晃动了起来,仿佛无数黑影在无声俯视。空气中沉浮缭绕的香烛烟气骤然浓郁得如有实质,化作有形绳索将他重重缠绕。

  喉间深处难以遏止地涌起一股刺痒,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无法压抑的呛咳。灵公猛地抽回压在铜简上的手,捂住了口。冕旒剧烈摇晃抖动,簌簌急响。每一次咳嗽都牵动着他枯槁的身躯剧烈震颤,仿佛下一瞬就要在这巨大的权力象征面前咳断肺腑,崩裂成灰。

  “君上!”高厚失声低呼,本能地抢上一步意图搀扶,脸上血色瞬间褪尽。

  一只手臂却更快,稳稳架住了灵公另一侧的手肘,力量沉实有力。是崔杼。他没有出声,只是用眼神制止了高厚的靠近,身体则稳稳撑住灵公因咳呛而摇摇欲坠的身形。崔杼的目光只和灵公飞快地、激烈地碰撞了一瞬——在那深陷、布满细密血丝、近乎燃烧的眼眶里,崔杼没有看到丝毫病弱的不支,没有乞求搀扶的软弱,只有一股冰封千里也无法冻结的岩浆般炽热的决心,和近乎狂暴的意志!

  那阵要命的咳呛终在崔杼有力而克制的支撑下强行止住。灵公喘息着,但他的手——那只刚刚触碰过青铜命书的手——再次伸了出去。这一次,动作不再有丝毫停顿、犹豫和身体的失控。它沉稳地、带着一种磐石定海般的沉重力量,重新覆盖在了“允昭天子威命于东土”的青铜凸字之上!

  甚至不再是覆盖,而是死死地按住!那枯槁的五指深深地、决绝地抠进了命书边缘冰冷的铜隙之中!皮肤下嶙峋的骨骼在烛光中显露出清晰狰狞的轮廓。

  他那枯槁的手掌,死命按住命书上冰凉的青铜凸字。“允昭天子威命于东土”——每一个字的棱角、锐利边缘都如同冰刺,透过皮肉深深硌进指骨深处。刺骨的冰冷顺着血液漫溯全身,与那团在胸腔深处疯狂搅动、几乎要爆裂开来的灼热火浪撕扯、撞击。每一次撕裂般的抽吸都像是最后一次,喉头腥咸的铁锈味久久不散。

  但这一切,那难以忍受的痛楚与几乎让他身躯崩解的冲动,都被一股强大的、近乎神魔的力量死死压制在表层皮肤之下。他的指关节如同青铜浇铸,纹丝不动;那按在铜版上的手,青筋扭曲盘结,如枯藤攀附古岩,稳定得可怕。

  宗伯退去,仪式终结。重臣们如群星拱卫北斗,簇拥着灵公缓缓退出肃穆而压抑的宗庙正殿。冕服宽大的衣袖随着步履行进轻轻摆动,垂下的玉藻与腰间组佩在行走间发出清脆而单调的撞击声,敲打着宗庙石砖地面。沉重的殿门在身后轰然阖拢,隔绝了内部烛影幢幢的无形注视。

  灵公在群臣的簇拥下刚踏进偏殿深邃而安静的回廊廊道,脚步忽然一顿。他猛地抬手一挥。

  动作并不大,那只曾按在青铜命书上的手轻轻向后挥动了一下。随侍在近处的高厚、崔杼以及其他几位最核心的卿士立刻停下了脚步。他们垂下手,微微躬身,形成一个默契的圆弧,如众星围定主君。

  其他身份稍次的大臣们,似乎感受到一股无声的命令,甚至未曾有丝毫犹豫或张望,便极其自然地放缓了跟随的脚步,沉默而迅速地低垂了视线,在离那核心小圈子丈余远的地方悄无声息地转过了回廊一角。衣袂拂过廊柱带起细微的风声,顷刻消散,仿佛这些人从未出现过。偏殿幽深曲折的回廊里,瞬间只剩下灵公、高厚、崔杼以及三四位须发已染霜雪的老臣。

  空气中弥漫着古旧木料和尘埃的混合气息,还有灵公身上传来的、挥之不去的、与刚才那剧烈咳呛相关的浓重草药辛烈之味。烛台嵌在墙壁凹槽内,火苗被他们带起的气流扰动,不安地跳动闪烁,在每个人脸上投下长短不定、深深浅浅的阴影。

  灵公的身体在光影中晃了一下,仿佛是巨大的冕服重量终于压垮了他枯竭的躯体。身旁的高厚眼疾手快,再次想要伸手去搀扶。几乎同时,崔杼的手臂也向前微伸。

  然而灵公根本没有倒下。

  他只是借着那看似一晃的势子,猛地抬起了头!冕旒珠玉撞击着,发出急促的脆响,摇曳着昏暗不定的光晕。他的声音从染血的喉咙深处、从刚才剧烈咳呛的喘息间隙中猛地迸射出来,如同沉埋于火山腹地深处的熔岩终于找到了宣泄的裂隙:

  “即——更旗!”

  声音嘶哑如同断裂的老竹,却蕴藏着雷霆万钧的爆发力。这短促的三个字,仿佛是淬炼于胸腔深处无数个寒暑的火种,终于在此刻带着滚烫的、烙铁般的印记,狠狠砸进在场每一个重臣的耳膜!

  死寂!

  静默,如同寒冰瞬间覆盖了整条回廊。时间在摇曳的烛火跳跃中停顿。

  几位老臣像是同时被无形的巨锤击中胸口,猛地一窒,瞳孔骤然收缩,脸色刹那间变得如回廊壁画上的石膏般惨白。其中一位老迈卿士的嘴唇失控地剧烈开合数次,却只发出几个破碎沙哑的气音,浑浊的眼珠剧烈震颤,显然心神震动太大,已近失语。崔杼的手在袍袖下猛地收紧,指节绷得青白。他迅疾地抬起眼,目光如鹰隼锁定猎物,紧紧盯在灵公脸上那唯一露出的区域——冕旒珠帘之后。高厚伸出的手僵在半空,如同凝固的雕像,指尖甚至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栗。

  回廊中那一点微茫的光仿佛被灵公吐出的字句吸尽了。

  “即更旗!”那嘶哑破裂的余音依旧在狭窄的空间里震荡。

  崔杼向前一步,这一步踏在冰冷的回廊地面上,声音清晰而带着金属般的穿透力。他的脸大半藏在烛火无法穿透的暗影中,唯有一双眼睛如同两点冰冷的寒星,直接而锐利地看穿了冕旒珠帘的阻挡,凝视着灵公瞳孔深处汹涌的意志洪流。

  “臣请令!”三个字干脆利落从崔杼口中吐出,带着一种为锋刃开锋般的决心,没有丝毫犹疑。

  高厚凝固在半空的手终于缓缓落下,动作僵硬得如同扯动朽木,但呼吸却如同拉动的巨大风箱,一下重过一下。他脸上的震惊如同被砸裂的冰面般迅速蔓延、加深,那双一贯沉稳锐利的眸子深处,此刻巨浪滔天。他的目光紧紧追随着冕旒垂珠之后灵公晦暗不明的脸,干涩的嘴唇紧抿着,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无声地吞咽着惊惧交加的沉重。

  “大司马之虎符,兵甲之数,驻防之地,”灵公的声音异常清晰,不再是刚才破裂嘶吼的腔调,每个字都如同从寒冷的铜器中敲击出来,带着金属的余震,目光如两道实质的铁锥,钉死在崔杼眼中,“寡人只问——几日?”

  “五日!”崔杼的声音从牙缝里直迸出来,短促有力仿佛铸铁迸裂火星,“臣必交割于上!”

  灵公的目光如冰河般转瞬掠过崔杼,投向另一位身材魁梧、虬髯微霜的老将军。

  “司马,戈!”那个“戈”字如同重锤敲击在巨钟之上,激荡着整个空旷回廊发出沉闷嗡鸣。

  老将军胸膛猛地一挺,方才失神的瞳孔骤聚成针芒:“在!”

  “甲士几何?”

  “可召……带甲者六万!车五百乘!”老将军声音震得石壁都似乎应和着发出嗡嗡回响。

  灵公的视线最后才落到高厚身上。

  “高卿。”

  这两字落下,空气骤然更冷了数分。

  高厚深深吸进一口气,强制压下胸中翻腾的惊涛骇浪与复杂思绪,微微躬身,尽可能让声线稳定下来:“臣恭听。”

  灵公沉默了一瞬。回廊中只剩下烛火在沉默中毕剥燃烧的微弱响声。

  “晋境之西……其地。”灵公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化为耳语,但每一个音节都带着一种冰冷尖锐、欲要穿透骨髓的锋锐,“其卒戍……可轻挠否?”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小刀,精准地刮过高厚紧绷的神经。高厚感觉后背瞬间渗出一层冰凉的冷汗,黏湿了厚重礼服的内衬。

  高厚喉头滚动了一下,才发出艰涩但沉稳的回报,声音在巨大压迫感下依旧保持着清晰的脉络:“西鄙诸城……城非坚垒。晋卒戍者……多疲。主将刚愎,屡有隙痕。……可!”最后一个“可”字,他几乎用尽气力方才挤出,已然哑得如同砂石摩擦。

  灵公缓缓颔首。他那始终按在冰冷廊柱上的手,那枯枝般的手,终于松开了力道。廊柱上已然留下了一道深陷的指痕,凹槽处浸着一点不易察觉的暗色痕渍。

  “使太子光……往鸡泽。”

  这句话仿佛一道惊雷再次炸在众人心间!

  “言……祭盟祀。”灵公的声音里忽然掺入一丝极其细微的尖锐,如同青铜匕首刮过盾牌,“重礼,百牢!”

  冕旒珠玉随他头颅微转而轻微晃动碰撞,发出的微细而空冷的叮当声,在死寂的回廊中诡异地回荡。那双深藏于珠帘后的眼睛,此刻清晰地扫过高厚惊疑不定、崔杼凝如铁石、还有其余老臣震骇失色的脸孔。灵公的声音陡然沉下去,每一个字都如同沉重玄石投入寒潭深处:

  “鸡泽廿载旧雨……应识寡人迟暮矣。”这近乎喟叹的言辞过后,接踵而至的话锋却如淬过冰水的青铜利剑,“然使归……即引戈。”

  这命令清晰无比,带着不容置疑的终裁意味:“烽——晋西边!”

  时间在这一刻骤然凝固!灵公枯槁的声音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命令,在幽暗回廊里扩散出冰冷的回响。高厚猛地睁大了眼睛,死死盯住灵公珠帘后那双燃烧着幽焰的瞳孔,像是要穿透重重阻隔直达冰封下熔岩翻滚的核心。他下颌的肌肉控制不住地抽动起来,喉咙里发出急促的气音,胸腔剧烈起伏如同风箱拉动。崔杼身体前倾的姿态更加稳固,脸上凝重的线条绷紧如磐石,他的右手甚至在袍袖下微微抬起,似乎一个指节就能击碎凝固的空气。

  “喏!”崔杼率先发声,应诺之声干硬如铁石相击。

  “喏!”老将军低吼着附和。

  高厚死死抿紧的唇缝中终于艰难地吐出了一个字,混浊而沉重:“……喏。”

  灵公再无言语。他霍然转身,玄色的宽大礼服在幽暗的光线下猛地旋开一片深重的墨影,沉重的冕旒猛地向后甩动,流苏急舞如同盘绕的幽影惊蛇,将那些明灭不定、试图映照他表情的烛光搅得粉碎。那巨大的墨影没有丝毫停留,没有再看一眼那些僵立在原地的重臣,就这样径直迈入偏殿更深的幽暗之中,脚步声在空旷石阶上敲击出单调回响,迅速被更浓的黑暗彻底吞没。

  唯有那只按过青铜命书、又在廊柱上留下指痕的枯手,在消失前的最后一瞬,在袍袖深影的缝隙间显露过一瞬——掌指之间,一片刺目的鲜红痕迹,如同烙印,如同宣告,深深灼痛了每一位凝视者的眼底。

  沉重的朝会结束后,晋国都城绛城的宫室长廊曲折阴冷,穿堂风吹过,带着从河岸飘来的湿冷气息。晋悼公扶着年迈而忧心忡忡的老内侍的手臂,一步一步挪出空旷森冷的正殿。脚步落在冰凉光滑的黑色方石地面上,发出空旷而孤单的回响。几日前在朝堂上听闻齐国边地有零星烽火示警的奏报还萦绕在心头,如蝇虫挥之不去。可方才朝堂上再问,那些卿大夫们依旧是那副圆融恭敬的姿态,声音里透着一股子令人烦闷的和缓与安定:

  “齐侯廿载不与盟矣,君侯勿忧。”一位上卿如是说,语气平和得如同在谈论庭院里不足道的落叶。

  “太子光、高厚辈趋走多年,能成何事?”另一位语气里带着明显的轻慢。

  “边地小民偶扰,所部戍将即可处置,岂敢烦扰君侯视听?”

  最后一位卿士甚至带上了安抚宽慰的笑容:“齐侯衰老,久矣不经兵戈事。此般小扰,不足挂齿也。”

  他们说的有理有据,仿佛二十年来齐国那位君王的缺席,就天然等同于整个齐国锋锐已钝、爪牙尽拔。悼公揉着隐隐作痛的额角,一丝疲惫从心底缓缓漫开。他有些懊悔,自己方才竟差一点就被边境那点不成气候的烽烟撩动了心神。那些卿士的言语和眼前这座经历了太多岁月和太多杀伐的宫殿一样,沉稳厚重,似乎足以消弭任何浮动的不安。他轻吁一口气,准备将这无谓的焦虑彻底抛却脑后。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到近乎失度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如同滚雷般在宫城紧闭的巨阙之外炸开!那声音如此突然、如此狂暴,带着一种不顾生死的亡命气势,瞬间撞碎了宫门后一切酝酿中的倦怠与安宁。守卫在门外的甲士厉声喝问的声音刚响起半句,就被更激烈的碰撞和硬物被巨力强行洞穿所发出的瘆人爆裂声所吞没!

  厚重的、包裹着青铜镶钉的巨大宫门轰然洞开!一股狂风裹挟着浓重的尘土和汗血的腥气猛扑入宫门,吹得两旁守阙卫士的甲胄下摆猎猎狂舞!一名浑身尘土与汗水、如同刚从血泥中爬出般的传骑,完全不顾尊卑礼法,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过洞开的宫门!他背后的令旗早已残破不堪,上面凝固的血渍与灰黄尘土斑驳交缠,如同某种不祥的古老图腾。

  他的声音撕裂喉咙般爆发出来,尖锐刺耳,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铁钉楔入每一个听得见的人的骨髓:

  “晋西——边破矣!”

  “烽烟……连天蔽日!”

  “晋西诸城……诸城!顷!刻!俱……陷!”

  他猛地抬起那张因极致恐惧和狂奔而扭曲变形、布满血污泥尘的脸,那对几乎要突出眼眶、被血丝充斥的眼球,直直刺向前方台阶上被几名内侍簇拥着的晋悼公:

  “……白……白羊旗!”他最后一个字是从被血沫呛住的喉咙里挤出的破裂音,“全……变作……玄鸟!”

  晋悼公脸上最后一丝血色如退潮般瞬间退尽。那根刚刚揉过额角、还未放下的手指悬在离皮肤半寸的空中,以一种奇异的僵硬姿态凝固了。他脚下被仔细擦得光可鉴人的冰冷黑石地面,此刻仿佛突然化作万丈深渊。耳畔嗡嗡作响,方才众卿自信圆融的安抚话语如同薄冰般碎裂消融,被这嘶喊声碾得粉碎。

  他猛地一个踉跄,身体不由自主地晃了晃。两旁年迈的内侍猝不及防,被这突如其来的力道带着,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跟着朝台阶下踉跄栽倒。一个栽倒的老内侍失手撞开了侧边原本半掩的花梨木窗扇。

  一阵异常冷冽、裹挟着河岸腥味的风狂灌而入,冲进晋宫深广阴冷的殿堂长廊。这股冷风如同一双无形的大手,蛮横地将殿内弥漫的、那些象征权力与过往荣光的陈腐檀香和暖意烛烟瞬间撕扯、驱散一空。远处,似乎遥遥传来了城头戍卒报时的沉重鼓角声,但那声音也仿佛被这风刃切割,碎不成调。

  晋悼公挣扎着站稳身体,布满惊骇之色的目光死死盯在宫门之外遥远北边的天际尽头——那片被烽烟遮蔽的天空之下,隐约浮现出一只玄鸟展翅的狰狞轮廓,正以某种冷酷的秩序缓缓展开翎羽。一个名字如血染战戈上的铭文,带着二十年的蛰伏、深宫药炉的涩苦气息、青铜赐命那刻骨的冰冷以及此刻玄鸟冲天的狂野,狠狠砸在他的心渊之上——

  “齐……灵公!”嘶哑的声音终于艰难地、如同磨盘碾碎骨头般从晋悼公喉咙深处挤出,每个字都沾染着迟至的悔恨和战栗。

  晋国西境,汾水之畔。

  浓稠得化不开的烟尘如同浑浊的巨浪,翻滚着、咆哮着,遮蔽了原本湛蓝的天空,将正午的日光滤成一片昏黄黯淡的末日景象。空气里弥漫着呛人的焦糊味、血腥气,还有泥土被反复践踏后扬起的土腥,混合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死亡气息。

  原本矗立在汾水西岸的晋国重镇——霍邑,此刻已彻底沦为人间炼狱。高耸的夯土城墙多处坍塌,巨大的豁口如同被巨兽啃噬过,断壁残垣间,破碎的晋国白羊旗在火焰舔舐下蜷曲、化为飞灰。城门早已被撞得粉碎,扭曲变形的巨大门轴斜插在废墟中,上面挂着几片残破的甲胄碎片和凝固的暗红色血迹。

  城外的原野上,景象更为骇人。晋国戍卒的尸体层层叠叠,铺满了视野所及的土地。他们大多倒伏在冲锋的路上,或者被挤压在狭窄的壕沟里,保持着生前最后一刻搏杀或奔逃的姿态。折断的戈矛、碎裂的盾牌、散落的车轮和倾覆的战车残骸,如同荆棘般密布在尸山血海之间。鲜血浸透了干燥的土地,形成大片大片暗红发黑的泥泞,马蹄踏过,溅起的泥点都带着浓重的腥气。

  一面巨大的、绣着展翅玄鸟的黑色旗帜,在霍邑城头最高处猎猎招展。旗帜之下,是一排排沉默如铁的齐国甲士。他们身上的玄甲在烟尘弥漫的日光下泛着幽冷的光泽,脸上溅满血污,眼神却如同淬火的刀锋,冰冷地扫视着城下这片刚刚被他们用铁与血征服的土地。没有欢呼,没有呐喊,只有一种令人窒息的、带着金属质感的肃杀之气弥漫在空气中。

  在距离霍邑残破城门约一箭之地,一处地势略高的土坡上,临时搭建起一座简陋的将台。几面稍小的玄鸟旗插在将台四周,在风中发出沉闷的扑打声。

  崔杼端坐于将台中央一张粗糙的木案后。他卸去了沉重的头盔,露出一张棱角分明、沾着风尘与干涸血渍的脸。他的眼神锐利如鹰隼,正专注地审视着摊在案上的一卷皮质地图。地图上,代表晋国西境诸城的标记旁,已有数个被朱砂笔狠狠划上了一个狰狞的叉。

  一名传令兵疾步奔上将台,单膝跪地,甲叶碰撞发出铿锵之声:“禀将军!霍邑已肃清!晋守将栾盾及其亲卫三百,尽数战死于西门瓮城!”

  崔杼的目光依旧停留在地图上,手指划过一条代表汾水的蜿蜒墨线,头也不抬:“俘获几何?”

  “禀将军,晋卒降者不足千人,余者……皆殁。”

  “粮秣?”

  “城内仓廪焚毁大半,所余粟米不足支我军三日之需。”

  崔杼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松开。他抬起眼,目光越过跪地的传令兵,投向远处烟尘弥漫的战场。那里,齐国的辎重营正驱使着俘虏和征调来的民夫,在尸骸间艰难地清理道路,收拢散落的兵器和还能使用的战车部件。动作麻利而冷酷,如同在处理一堆无用的垃圾。

  “传令各部,”崔杼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风烟,“就地休整一个时辰。伤者集中救治,死者就地掩埋。一个时辰后,前锋营拔营,目标——”他的手指重重戳在地图上一个标记点上,“郇邑!”

  “喏!”传令兵领命,起身飞奔而去。

  崔杼这才缓缓站起身,走到将台边缘。他双手扶住粗糙的木栏,眺望着这片刚刚被鲜血洗刷过的土地。远处,汾水浑浊的河水依旧滚滚流淌,仿佛对岸边的杀戮与毁灭漠不关心。河面上漂浮着零星的尸体和残破的木板,顺流而下。

  一阵裹挟着血腥和焦臭的风迎面扑来,吹动他额前散落的几缕发丝。崔杼的眼神没有丝毫波动,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他抬起手,抹去脸颊上沾染的一小块已经干涸的暗红血痂。指尖传来粗粝的触感。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一名身着轻便皮甲、背负令旗的斥候飞驰而至,在将台前勒马停住,战马嘶鸣着扬起前蹄。

  “报——!”斥候的声音带着长途奔波的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将军!南线急报!太子光已抵鸡泽!晋侯亲迎,盟台已筑,百牢之礼正备!”

  崔杼猛地转过身!一直沉静如水的眼眸深处,骤然爆发出两道慑人的精光!那光芒锐利如刀,仿佛能劈开眼前弥漫的烟尘。他脸上沾着的血污和尘土,在这一刻似乎都化作了某种狰狞的图腾。

  “好!”崔杼从牙缝里迸出一个字,声音低沉却蕴含着火山喷发般的力量。他猛地一挥手,指向北方,那里是晋国腹地的方向,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出鞘的利剑直刺苍穹:

  “传令三军!即刻拔营!目标——晋都绛城!玄鸟所指,挡者——灰飞烟灭!”

  “喏!”将台周围的亲卫和传令兵齐声怒吼,声浪如同惊雷,瞬间压过了战场上残存的哀嚎与风声。

  鸡泽,这片二十年前见证了晋国霸业巅峰的古老盟会之地,此刻再次旌旗招展,冠盖云集。然而,空气中弥漫的却不再是当年那种众星拱月、共尊盟主的豪迈与热切,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微妙的、带着审视与试探的疏离感。

  盟台高筑,以黄土层层夯实,再铺上打磨光滑的青石板。台高三丈,宽数十步,四周环绕着象征诸侯等级的旌旗,在初夏微醺的风中猎猎作响。晋悼公端坐于盟台正北主位,身着玄端冕服,头戴九旒玉藻,面容沉静,竭力维持着霸主应有的威仪。但他的目光扫过台下诸侯席位时,眼底深处却藏着一丝难以抹去的阴霾。西境烽火连天的消息如同跗骨之蛆,虽被严令封锁,但那股不安的气息却如同无形的瘟疫,悄然侵蚀着这场盟会的根基。

  鲁侯、宋公、卫侯、郑伯……这些昔日俯首帖耳的盟友,此刻虽然依礼列坐,姿态恭谨,但眼神交汇间,却多了几分闪烁和难以言喻的揣度。他们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总会被盟台东侧那一片格外引人注目的区域所吸引。

  那里,齐国的席位前,太子光一身华服,端然而坐。他年轻的面庞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恭谨微笑,举止温文尔雅,应对诸侯的寒暄问候滴水不漏,俨然一副谦逊守礼的储君风范。然而,在他身后,由高厚亲自率领的齐国使团,却透着一股迥异的气息。数十名齐国甲士,虽未着全甲,但皆身着玄色劲装,腰佩长剑,身形挺拔如松,眼神锐利如鹰隼,沉默地拱卫在太子光身后。他们身上散发出的那种久经沙场的凛冽煞气,与盟台上衣冠楚楚、高谈阔论的诸侯卿大夫们格格不入,如同一群误入宴席的猛兽,安静却充满威胁。

  高厚侍立在太子光身侧稍后的位置,他今日未着甲胄,只穿了一身深青色卿士常服,神情平和,甚至带着一丝温和的笑意。但他的目光却如同最精密的尺规,不动声色地丈量着盟台上每一个人的神情、动作,捕捉着空气中每一丝细微的波动。当他的视线偶尔与晋悼公的目光在空中短暂相接时,两人都极其自然地微微颔首致意,随即移开,仿佛只是最寻常的礼节性对视。然而,那瞬间眼神交汇的深处,却都藏着只有彼此才能读懂的、冰冷而沉重的试探与戒备。

  盟台中央,巨大的青铜鼎中,牺牲的鲜血正被缓缓注入。浓重的血腥味混合着香料焚烧的气息升腾而起,弥漫开来。主持盟礼的晋国大巫身着繁复的祭服,手持玉璋,正以悠长而古老的语调,吟诵着祈求神明见证盟誓的祷词。

  “……歃血为盟,永结兄弟之好!背盟者,神人共殛之!”

  声音在空旷的盟台上回荡,带着一种庄严肃穆的威压。

  轮到太子光代表齐国上前歃血盟誓了。他从容起身,步履沉稳地走向中央的青铜血鼎。高厚紧随其后半步,目光低垂,姿态恭顺。

  太子光走到鼎前,接过巫祝递来的玉匕。他微微俯身,用玉匕舀起一勺温热的牲血。殷红的血珠沿着玉匕边缘缓缓滴落,在鼎中激起细微的涟漪。他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朗声道:

  “齐嗣君光,谨奉父君之命,再续鸡泽旧盟!齐与晋,永为兄弟之邦!若有背弃,天厌之!地弃之!”

  声音清越,在盟台上空回荡。他举起玉匕,将勺中鲜血一饮而尽。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犹豫。

  晋悼公看着他饮下血酒,脸上露出一丝宽慰的笑意,带头抚掌。台下诸侯也随之附和,响起一片礼节性的掌声。

  高厚在太子光饮下血酒的同时,微不可察地抬了一下眼皮。他的目光越过太子光的肩膀,精准地投向盟台之外,极远处的地平线方向。那里,天空澄澈,万里无云。

  然而,就在太子光放下玉匕,转身准备退回席位的那一刻——

  “报——!!!”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嘶吼,如同晴天霹雳,猛地撕裂了盟台上庄严肃穆的氛围!一名晋国传骑,浑身浴血,甲胄破碎,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上了盟台的石阶!他完全不顾礼法,不顾周围惊愕的目光,直扑到晋悼公座前数步之地,重重扑倒在地,扬起一片尘土!

  “君……君上!!”传骑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和疲惫而完全嘶哑,如同破锣,“西……西境急报!霍邑……郇邑……蒲城……三城……三城尽失!齐……齐军!玄鸟旗……已……已过汾水!直……直逼绛都!!!”

  死寂!

  绝对的死寂!

  方才还回荡着盟誓祷词和掌声的盟台,瞬间被冻结了。所有声音戛然而止,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坚冰。诸侯们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眼神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晋悼公脸上的宽慰笑意如同被寒冰冻结,瞬间碎裂、剥落,只剩下一种近乎石化的苍白和僵硬。他放在膝上的手,猛地攥紧了袍服,指节因为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咯咯”声。

  太子光刚刚转过的身体,也骤然停住。他背对着众人,无人能看清他此刻的表情。唯有侍立在他侧后方的高厚,清晰地看到太子光那握着玉匕的手,指关节因为瞬间的用力而变得青白一片,微微颤抖着。但仅仅是一瞬,那只手便恢复了稳定。

  高厚缓缓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扫过台上台下那一张张因震惊而扭曲的脸孔,最后落在了晋悼公那张失去了所有血色的脸上。他的嘴角,极其细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种冰冷的确认。

  晋悼公的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他猛地站起身!动作之大,带倒了身侧的青铜酒爵,酒液泼洒在光洁的石板上,如同蜿蜒的血痕。

  “你……你说什么?!”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被强行压抑、却依旧无法控制的颤抖,目光死死钉在匍匐在地的传骑身上,仿佛要将他穿透,“齐军……玄鸟旗?!”

  “是……是玄鸟旗!千真万确!”传骑的声音带着哭腔,“漫山遍野……都是玄鸟旗!齐军……齐军甲士……如……如潮水!挡……挡不住!根本挡不住啊君上!!”

  “齐灵公!!!”晋悼公猛地转向太子光和高厚所在的方向,那目光中燃烧的已不再是震惊,而是被彻底愚弄后的狂怒和刻骨的恨意!他伸手指着依旧背对着他的太子光,手指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剧烈颤抖,“尔父……尔父安敢如此?!背信弃义!欺天灭祖!!”

  整个盟台,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死水潭,瞬间炸开了锅!诸侯们再也无法保持镇定,惊呼声、质问声、难以置信的议论声轰然爆发!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太子光和高厚身上,充满了惊疑、恐惧、愤怒和审视!

  太子光终于缓缓转过身来。他脸上的恭谨和温润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漠然的平静。他迎着晋悼公那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目光,迎着诸侯们惊涛骇浪般的注视,缓缓地、清晰地说道:

  “晋侯何出此言?我父君抱恙在身,深居简出,久不问兵戈之事久矣。西境烽烟,或有宵小作乱,假我齐帜,亦未可知。晋侯乃天下霸主,雄兵百万,些许跳梁,弹指可灭。何须动此雷霆之怒,迁责于我齐国?”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压过了盟台上的嘈杂。那平静的语气,与晋悼公的暴怒形成了刺眼的对比。

  “你……!”晋悼公气得浑身发抖,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来。他身边的晋国卿士们更是怒目圆睁,手已按在了腰间的剑柄之上。

  高厚上前一步,微微躬身,挡在了太子光身前半步。他的姿态依旧保持着臣子的恭谨,但挺直的脊梁却透着一股不容侵犯的强硬。

  “晋侯息怒。”高厚的声音沉稳如磐石,带着一种安抚的意味,却又隐隐含着锋芒,“太子所言,句句属实。我齐国,自灵公十二年鸡泽之盟始,二十年来,谨守盟约,从无懈怠。太子此番代父赴盟,更携百牢重礼,足见诚意。至于西境之事……”

  他微微一顿,目光扫过台上神色各异的诸侯,最后落回晋悼公脸上,语气陡然转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

  “是非曲直,自有公论。然今日乃歃血重盟之吉时,晋侯若因边鄙流言而失态,惊扰神明,恐非霸主之所为。亦令……天下诸侯齿冷。”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极轻,却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晋悼公和所有晋国卿士的心上!也砸在了在场每一个诸侯的心头!

  晋悼公的脸色由白转青,再由青转紫。他死死盯着高厚那张看似恭顺、实则寸步不让的脸,又看向他身后神色平静得可怕的太子光,一股冰冷的寒意,混合着滔天的怒火和一种被彻底算计的无力感,瞬间席卷全身。他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竟发不出任何声音!

  盟台之上,方才还庄严肃穆的祭祀氛围荡然无存。牺牲的血腥味依旧浓烈,香烛的青烟依旧袅袅,但神明似乎已经离场。只剩下冰冷的对峙、无声的惊涛骇浪,以及那只在遥远西方天际展翅翱翔、正以无可阻挡之势撕裂一切的——玄鸟!

  临淄,齐宫深处。

  药炉的炭火发出细微的噼啪声,一缕缕带着苦涩药香的青烟在殿内弥漫。齐灵公半倚在厚厚的锦褥之上,身上盖着玄色锦衾。他的面容比之前更加枯槁,眼窝深陷,颧骨高耸,只有那双眼睛,依旧燃烧着两簇幽暗却执拗的火苗。

  殿内光线昏暗,只有靠近卧榻的几盏铜灯亮着,将灵公的身影投射在巨大的屏风上,形成一个庞大而扭曲的剪影。

  崔杼风尘仆仆地站在榻前数步之外,他身上的玄甲还带着战场未散的硝烟与血腥气,脸上是长途奔袭后的疲惫,但腰杆依旧挺得笔直,眼神锐利如初。

  “……霍邑、郇邑、蒲城已下,我军前锋距晋都绛城,不过百里。”崔杼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如同冰冷的铁器在石上摩擦,“晋西境戍卒主力尽丧,沿途城邑望风披靡。晋侯……已自鸡泽仓惶回师。”

  灵公静静地听着,枯槁的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锦衾的边缘。听到“望风披靡”四字时,他那深陷的眼窝中,幽火似乎跳跃了一下。

  “太子……与高厚,”灵公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如同砂纸摩擦,“如何?”

  “太子殿下依计而行,已于鸡泽盟台之上,当众饮下血酒。”崔杼回道,“高厚应对得当,晋侯虽怒极,却未能当场发作。太子一行,已启程归国,不日将抵临淄。”

  灵公缓缓闭上了眼睛,喉间发出一阵压抑的、如同破旧风箱抽拉般的喘息声。许久,他才重新睁开眼,那目光仿佛穿透了殿宇的穹顶,投向不可知的远方。

  “晋……元气未伤。”他每一个字都吐得极其艰难,却带着一种洞悉全局的冰冷,“西境之失,痛……而未及根本。其必……倾国来犯。”

  崔杼的眼神没有丝毫波动:“臣已令各部,据新得城邑,深沟高垒,广积粮秣。晋军若来,必使其……顿兵坚城之下,挫其锐气!”

  灵公微微颔首,枯槁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

  “传……寡人诏。”他喘息着,声音虽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即日起……齐国上下,尽易玄鸟旗!凡我齐土,但有晋人踪迹……格杀勿论!”

  “喏!”崔杼沉声应道,甲叶随着他躬身发出铿锵之声。

  灵公的目光缓缓移向崔杼,那深陷的眼窝中,幽暗的火苗似乎燃烧得更加炽烈,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攫取光芒。

  “寡人……要活着……”他喘息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深处挤压而出,“活着……看到玄鸟……蔽晋之日!”

  崔杼抬起头,迎上灵公那燃烧着最后生命火焰的目光。他没有说话,只是再次深深一躬。那躬身的姿态,如同即将离弦的箭,充满了决绝的力量。

  殿内重新陷入沉寂,只有药炉炭火偶尔的噼啪声,和灵公那沉重艰难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殿外,临淄城的上空,一面面巨大的玄鸟旗正被升起,黑色的旗帜在风中猎猎招展,如同无数只挣脱了二十年枷锁的猛禽,向着西方那片被烽烟笼罩的天空,发出无声的、充满野性的尖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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