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新婚之夜

　　喧天的锣鼓、鼎沸的人声、宾客的喧笑，所有属于白日的极致热闹，终于被厚重的侯府朱门隔绝在外。宁远侯府内张灯结彩，处处透着喜庆，但行走其间的仆从们虽面带喜气，脚步却放得极轻，言语也压得极低，透出一种高门大户特有的、井然有序的静谧。

　　新房布置在侯府正院的上房。一应器物俱是崭新，且样样精致华贵，远超当日盛家送来的嫁妆规格。紫檀木雕花拔步床上悬着大红绡金帐幔，帐子上用金线彩绣着百子千孙图，寓意吉祥。床上铺着厚厚的大红锦被，被面上绣着交颈鸳鸯，旁边撒满了红枣、花生、桂圆、莲子。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甜腻的香烛气味，混合着新家具的漆味和锦缎特有的气息。

　　儿臂粗的龙凤喜烛立在烛台上，烛火跳跃，将整个屋子映照得一片暖融晕红，光线明亮却并不刺眼，反而给所有物件都蒙上了一层朦胧而暧昧的纱。在这片过于饱和的红色和暖光里，时间仿佛都流淌得缓慢起来。

　　明兰端坐在床沿，依旧顶着那方沉重的盖头，视线所及只有自己放在膝上、紧紧交握的双手，以及脚下那一小块光滑如镜的金砖地面。她能听到自己略显急促的心跳声，以及窗外极远处隐约传来的、府中巡夜人经过时的更梆声。

　　脚步声由远及近，沉稳而有力，打破了室内的寂静。门被推开，带进一丝微凉的夜风，烛火随之轻轻摇曳。那双熟悉的、绣着云纹的男靴再次出现在她低垂的视线里，停在她面前。

　　她能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带着审视，或许还有别的什么，让她不由自主地绷紧了脊背。

　　房内侍立的喜娘和丫鬟们齐齐行礼，声音带着刻意的欢快：“侯爷万福！”

　　“都下去吧。”顾廷烨的声音响起，比白日里似乎低沉了些许，褪去了应付宾客时的温和，显出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严。

　　“侯爷，这合卺酒…”喜娘试图按流程进行。

　　“不必了。”顾廷烨打断她，语气平淡却毫无转圜余地，“全部退下，没有吩咐，不必进来。”

　　喜娘和丫鬟们显然有些无措，但不敢违逆，只得悄无声息地行礼退了出去，并轻轻带上了房门。

　　“吱呀”一声轻响，房门合拢。

　　偌大的新房内，顿时只剩下他们两人。方才那一点由下人带来的活气也瞬间消散，气氛陡然变得极其安静，甚至可以说…凝滞。红烛燃烧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在此刻显得格外清晰。

　　明兰的心跳得更快了。她不知道这位新婚丈夫意欲何为。摒退下人，连合卺酒的仪式都省了，这不合规矩。

　　正暗自思忖间，忽觉眼前一亮——盖头被一杆包金的喜秤轻轻挑了起来。

　　她下意识地抬眼。

　　顾廷烨就站在她面前，身量极高，她需微微仰头才能看清他的脸。他已脱去了外面的吉服袍子，只着一身暗红色的常服，更显得肩宽腰窄。或许是饮了酒的缘故，他的面容不似白日那般冷峻，眉宇间带着一丝淡淡的倦意，但那双眼睛却格外深邃明亮，正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目光锐利，仿佛能穿透她精心维持的平静外表，直看到内心深处的忐忑。

　　他的眼神太过直接，明兰被看得有些不自在，下意识地垂下了眼睫，避开他的视线，目光落在自己紧紧攥着、指节有些发白的手指上。

　　“抬起头来。”他的声音再次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命令式的口吻。

　　明兰依言，缓缓抬起头，重新迎上他的目光。她努力让自己的眼神显得温顺而平静，符合一个刚嫁入高门、有些无措的新妇该有的模样。

　　两人对视了片刻。烛光在她清丽的脸上跳跃，凤冠的珠珞在她额前投下细碎的阴影。她今日的妆容颇为浓艳，但依旧掩不住那份天生的清雅气质。

　　顾廷烨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今日乏了吧？”

　　他的语气似乎放缓了些，不再像刚才那样充满压迫感。

　　明兰轻声应道：“回侯爷，还好。”声音出口，才发觉有些微的沙哑。她顿了顿，补充道，“侯爷今日辛苦。”

　　“惯了。”顾廷烨淡淡道，视线从她脸上移开，扫过屋内堆叠的箱笼和满室的喜庆红色，“这府里人口简单，规矩却不比盛家少。日后你慢慢就知道了。”

　　他像是在陈述一件极其平常的事。

　　明兰轻声应：“是，妾身明白。”

　　顾廷烨走到桌边，自顾自倒了两杯茶。茶杯是上好的甜白瓷，衬得他手指骨节分明。他将其中的一杯递给她。

　　明兰微微一怔，连忙起身，双手接过：“谢侯爷。”合卺酒省了，这杯茶，又算什么呢？

　　“坐吧。”顾廷烨自己也在桌边的梨花木椅子上坐了下来，指了指对面的绣墩，“不必拘礼。既成了夫妻，有些话，不妨敞开了说。”

　　明兰依言坐下，双手捧着那杯温热的茶，指尖传来一丝暖意，稍稍驱散了心中的寒意和不安。她意识到，这就是他摒退下人的目的——进行一次只有他们两人在场的、成年人之间的、开诚布公的对话。

　　顾廷烨呷了一口茶，目光重新落回她身上，语气平稳得像是在谈论天气：“这门婚事，你心中想必有数。于我而言，需一位镇得住场面、掌得了中馈的正室夫人。于盛家而言，是一门值得的姻亲。于你…”

　　他略微停顿了一下，看着她：“算是一个不错的归宿。至少，比你在盛家时，处境会好上许多。”

　　他的话直接得近乎残酷，撕开了所有温情脉脉的面纱，直指核心——这本质上是一场利益结合与交换。

　　明兰握紧了茶杯，指尖微微用力。她抬起头，目光清亮地回视他，声音依旧轻柔，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坚定：“侯爷所言极是。妾身既入侯府，自当谨守本分，尽应尽之责。”

　　她的回答，同样剔除了小女儿家的羞涩与幻想，冷静而务实。

　　顾廷烨眼中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随即化为一种近乎欣赏的神色。他点了点头：“很好。我欣赏明白人。”

　　他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烛光在他深邃的眼底跳动：“侯府的情况，你可能也听说过一些。并非表面那般太平。日后府中中馈，一应人情往来，皆要交予你手。可能会遇到不少难处。”

　　“妾身虽愚钝，但会尽力而为，不负侯爷所托。”明兰谨慎地回答。

　　“不必妄自菲薄。老太太教出来的人，本事不会差。”顾廷烨似乎笑了一下，但那笑意极浅，未达眼底，“我需要的是一个能与我并肩、打理内宅、让我无后顾之忧的妻，而非一个只需娇养在室内的美人。你可能做到？”

　　他的目光如炬，带着审视与考量。

　　明兰深吸一口气，迎着他的目光，缓缓地、清晰地答道：“妾身，尽力为之。”

　　这不是一句敷衍，而是一个承诺。一个基于现实利益、各取所需的契约联盟的承诺。

　　顾廷烨定定地看了她片刻，终于，那紧绷的下颌线条似乎柔和了些许。他靠回椅背，语气也松弛了几分：“今日你也累了，早些歇息吧。明日还需入祠见礼，拜见族亲。”

　　他站起身，走向内室。

　　明兰看着他的背影，心中那根紧绷的弦，稍稍松弛了一些。这第一场对话，比她预想中的要…直接，但也似乎更简单。没有虚情假意，没有试探迂回，直白地划定了彼此的身份、责任与期望。

　　她放下茶杯，也站起身。红烛高照，将两人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拉得很长。

　　新婚之夜，没有旖旎温情，只有一场成人间冷静而克制的对话。但这或许，正是他们这段婚姻最真实的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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