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立规之名

　　澄园的正厅相较于侯府正院的富丽堂皇，更显清雅宽敞。午后阳光透过细密的竹帘，在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浮动着新糊窗纱的淡淡浆糊味和庭院里草木的清新气息。然而厅内的气氛却并非如其环境般宁静闲适。

　　所有在澄园当差的仆役，无论等级高低，皆已被召集至此。粗使的婆子、洒扫的小丫鬟、各处的管事媳妇、乃至几位有些体面的嬷嬷，黑压压地站了一院子，鸦雀无声，只偶尔有几声压抑的轻咳或衣料摩擦的窸窣声。众人皆低眉顺眼，心中却各自打着鼓，不知这位新入门的主母首次召集全员，所为何事。尤其那四位刚被太夫人送来、站在前排的嬷嬷，更是引人注目，她们面上虽也恭敬，眼底却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倨傲与打量。

　　明兰端坐于厅堂上首的紫檀木扶手椅上，并未穿着过于华丽的服饰，一身藕荷色绣折枝玉兰的缎面长袄，颜色清雅，只在领口和袖口处镶了一圈银狐风毛，既显身份又不失温和。发髻梳得一丝不苟，簪着几支珠花并一支赤金点翠小凤簪，妆容淡雅，眉目沉静。

　　她并未立刻说话，只是目光平静地缓缓扫过下站立的众人，将那各异的神色尽收眼底。那目光并不锐利，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分量，让原本有些浮动的人心渐渐安定下来，甚至生出几分莫名的紧张。

　　片刻后，她方缓缓开口，声音清亮柔和，不高不低，却恰好能让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今日召集大家前来，并无甚要紧事。”她语气平和，甚至带着一丝初来乍到的谦逊，“我初入侯府，年轻识浅，于府中诸多规矩礼数，尚有许多不明之处。母亲慈爱，昨日还特意叮嘱，要我谨守规矩，莫要行差踏错，失了侯府体面。”

　　她提及小秦氏，语气恭敬感激，目光似无意般掠过那四位嬷嬷，四人皆微微挺直了背脊。

　　“我想着，”明兰继续道，语气愈发恳切，“规矩体统，乃立家之本。我既蒙天恩，嫁入侯府，承此家业，自当以身作则，率先垂范，恪守府规，不敢有丝毫懈怠。然则，一人向学，终有疏漏。”

　　她话锋一转，目光再次扫向全场，声音温润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诸位皆是府中老人，在侯府伺候的年头恐怕比我的年纪还长，对府中规矩礼数，自是烂熟于心，远胜于我。”

　　底下众人闻言，神色稍缓，甚至有人露出些许与有荣焉的表情。

　　“故而，我思忖着，”明兰微微一笑，那笑容温和而无害，“与其我一人闭门造车，暗中摸索，恐有疏失，不若请诸位一同观礼温习。自明日起，每日辰时初刻，凡无紧急差事在身者，皆需至此院中，由母亲赐下的、最懂规矩礼数的王妈妈带领，一同习练侯府各项礼仪规矩，为期半月。”

　　此言一出，底下顿时起了一阵极其轻微的骚动！不少人面面相觑，眼中露出诧异甚至是不情愿的神色。每日辰时？那正是各处开始忙碌的时候！还要习练规矩？还是全员？这新夫人是要做什麽？尤其是那些有些体面的管事和积年的老仆，更是觉得脸上有些挂不住，他们还需要被一个新妇拉着“温习”规矩？

　　那四位嬷嬷也是微微一怔。王嬷嬷（懂规矩礼数）下意识地蹙了下眉，让她来领着全院人习规矩？这看似是重用，实则…却是把她也架在了火上烤！她若领不好，便是辜负了太夫人和夫人的信任；她若领得好，岂不是帮着新夫人立威，约束全院之人？

　　明兰仿佛没有看到众人的反应，依旧语气温和地解释道：“此举一则可令我尽快熟悉侯府法度，不至失礼于人前；二则，也可让诸位重温旧例，有则改之，无则加勉，日后当差行事，更加稳妥周全，不负侯府声望。三则，也是全了母亲让我谨守规矩的教诲之心。”

　　她句句不离“规矩”，字字扣着“母亲教诲”，理由冠冕堂皇，让人根本无法反驳。尤其是将那四位“母亲所赐”的嬷嬷推到了前面，更堵住了所有人的嘴——难道你们比太夫人送来的人还懂规矩？还是想质疑太夫人的安排？

　　“自然，”明兰语气稍缓，带着体恤下情的意味，“我也知各位皆有差事在身，不便长久耽搁。每日只习练半个时辰，绝不多占用工时。期间一应表现，皆由王妈妈记录在册，半月後，必有奖惩。做得好的，自有赏赐；懈怠敷衍的，也休怪府规无情。”

　　恩威并施，条理分明。

　　她目光转向王嬷嬷，笑容温和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力度：“王妈妈，您是最懂礼数的，此事便要多劳您费心了。务必严格要求，无论是我，还是底下的人，若有错处，当面指出，不必顾忌。咱们澄园，断不能出了规矩上的差错，让人笑话了去。”

　　王嬷嬷被点名，众目睽睽之下，只得硬着头皮上前一步，躬身道：“夫人言重了，老奴…老奴定当尽心竭力。”声音却不如方才那般从容了。

　　明兰满意地点点头，又看向众人：“如此安排，诸位可有异议？”

　　底下一片寂静。谁敢有异议？反对就是不懂规矩，就是不尊太夫人教诲，就是不想让新主母学好规矩！这顶顶大帽子扣下来，谁担待得起？

　　“既然无异议，那便如此定了。”明兰端起身侧小几上的茶盏，轻轻呷了一口，姿态优雅从容，“今日便到这里，都散了吧。明日辰时初刻，莫要迟了。”

　　众人这才如梦初醒，纷纷行礼告退，神色各异地鱼贯而出。那四位嬷嬷落在最後，交换着眼神，脸色都不太好看。她们本是来“帮衬”甚至“拿捏”新主母的，却不料进府第一日，就被新主母用一顶“习规矩”的大帽子，轻轻巧巧地扣了下来，不仅将她们架在了明处，更顺势将全院的下人都拢在了一起“敲打”。这位年轻的夫人，手段竟如此老练！

　　顾廷烨一直坐在屏风後的书房内，并未露面，却将厅中动静听得一清二楚。直到众人散去，他才缓步走出，看着端坐椅上、神色平静的明兰，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

　　明兰见他出来，起身微微屈膝：“侯爷。”

　　“立规为名，敲山震虎。”顾廷烨语气平淡，却带着一丝赞赏，“夫人好手段。”

　　明兰垂眸，声音依旧温顺：“侯爷过奖了。不过是谨遵母亲教诲，先行学好规矩罢了。免得日後行差踏错，丢了侯府的脸面。”

　　顾廷烨闻言，眼底笑意更深。好一个“谨遵母亲教诲”！

　　这一招“立规之名”，不仅堵了小秦氏的嘴，顺势抬举又钳制了四位嬷嬷，更借机在澄园全体仆役面前立了威，明明白白地告诉所有人——这澄园，从今往後，要讲她的规矩。

　　澄园的风，似乎从这一刻起，开始悄无声息地转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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