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春燕的勇气

　　初冬的傍晚，天色灰蒙蒙的，像一块洗褪了色的旧布。寒风卷着枯叶，在青瓦巷狭窄的巷道里打着旋，发出呜呜的声响。厂区下工的汽笛声早已消散，空气中只剩下刺骨的冷意和家家户户飘出的、寡淡的煤烟气味。

　　苏建国佝偻着背，拖着仿佛灌了铅的双腿，一步步挪向那间低矮的过渡房。一天的繁重劳作和夜校的艰涩知识几乎榨干了他最后一丝精力。喉咙里的铁锈味挥之不去，胃袋空瘪得只剩下麻木。脑子里还盘旋着张老师可能离开的消息带来的沉重，以及卫民那句关于“贵画笔”的憨直话语带来的酸涩与压力。每一步，都像踩在冰冷的淤泥里，沉重而绝望。

　　就在他快要走到门口时，一个纤细的身影从旁边巷口的阴影里走了出来，拦在了他的面前。

　　是李春燕。

　　她依旧穿着那件半旧的藏蓝色棉大衣，脖颈上围着一条素净的灰色毛线围巾（不是那条月白色的纱巾），脸颊和鼻尖被寒风吹得微微发红。她没有像往常那样低着头，或是将目光躲闪开，而是微微仰着脸，镜片后的眼睛清澈而坚定，直直地看着苏建国布满疲惫和风霜的脸。

　　苏建国猛地停下脚步，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愕然和茫然。“春燕…同志？你…怎么在这？” 他嘶哑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倦意。

　　李春燕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她的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指尖似乎紧紧攥着什么。她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那空气刺得她肺叶生疼，却也给了她一股莫名的勇气。

　　“建国哥，” 她的声音响起，比平时要清晰，也更坚定，甚至带上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力度，“…我们…走走吧。有点话…想跟你说。”

　　苏建国愣住了。深陷的眼窝里充满了困惑和一丝本能的抗拒。他太累了，累得几乎无法思考，累得只想立刻瘫倒在那张冰冷的矮桌前，将自己埋进那些永远也啃不完的书本里，逃避一切。而且，“走走”？和春燕？在这冷风嗖嗖的巷子里？这太不寻常了，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心慌。

　　“天冷…你…” 他下意识地想拒绝，想找个借口躲回那间虽然冰冷却能给他一丝扭曲安全感的屋子。

　　但李春燕没有给他机会。她的目光依旧坚定地看着他，甚至向前微微迈了一小步，声音虽然轻，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持：“就一会儿。就前面老槐树下，说完我就回去。”

　　她的眼神里有一种苏建国从未见过的、豁出去的决绝，让他那些已经到了嘴边的推脱话语，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最终，只是极其缓慢地、沉重地点了点头。布满裂口的手无意识地攥紧了破旧工装的衣角。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走向巷子尽头那棵早已掉光了叶子、光秃秃的老槐树。寒风刮过枝桠，发出呜呜的空响。脚下是冻得硬邦邦的土地和零散的枯枝败叶。

　　走到树下，李春燕停住脚步，转过身，再次直面苏建国。昏黄的路灯光线透过光秃的枝桠，在她清秀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让她镜片后的眼神看起来有些闪烁，却又异常明亮。

　　苏建国佝偻着背，站在她面前，像一尊沉默而疲惫的石像。他垂下眼帘，不敢去看她的眼睛，深陷的眼窝盯着自己那双沾满油污和尘土的破旧棉鞋鞋尖。心脏却不受控制地、擂鼓般撞击着胸腔，一种不祥的预感混合着巨大的疲惫，几乎要将他压垮。她是要说什么？是要告别吗？像张老师那样？毕竟，谁愿意一直跟这样一个拖着一大家子累赘、看不到未来的穷光蛋牵扯不清？

　　silence 。令人窒息的 silence 。只有寒风掠过巷口的呜咽声。

　　终于，李春燕再次深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她抬起手，将颊边一缕被风吹乱的发丝别到耳后，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然后，她开口了。声音不高，却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像一颗颗温润却分量十足的玉石，投入苏建国死寂的心湖。

　　“建国哥，” 她的声音微微发颤，却异常坚定，“…我知道…你心里咋想的。房子…弟弟们…晓光…还有欠的那些债…你觉得…是个火坑，怕…怕拖累别人。”

　　苏建国佝偻的背脊猛地一僵！倏然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难以置信地看向李春燕！她…她竟然直接说出了他心底最沉重、最不堪的枷锁！

　　李春燕没有回避他的目光，镜片后的眼睛里闪烁着水光，却依旧倔强地直视着他，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提高：“是！日子是苦！看不到头地苦！我知道！我都知道！”

　　她顿了顿，胸口微微起伏，像是在平复汹涌的情绪，声音渐渐沉淀下来，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平静和坚决：

　　“可是…”

　　“两个人一起扛，总比一个人硬撑着…强吧？”

　　这句话，如同平地惊雷，狠狠炸响在苏建国的耳边！炸得他头晕目眩，炸得他四肢百骸都仿佛失去了知觉！他猛地瞪大了眼睛，瞳孔因为巨大的震惊而收缩！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看似柔弱，却在此刻爆发出惊人力量的女子！

　　李春燕的脸颊已经红得如同火烧云，一直蔓延到脖颈。但她依旧没有退缩，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仿佛要看到他灵魂深处去。她的声音变得更加轻柔，却也更具有穿透力，一字一句，敲打在苏建国早已冰封的心防上：

　　“我李春燕…看中的…”

　　她再次停顿，仿佛需要巨大的勇气才能说出接下来的话，最终，她清晰地、用力地吐出：

　　“…是你苏建国这个人！”

　　“不是你有啥房子…不是你有多少钱…更不是你能给我啥舒坦日子！”

　　“是你这股…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宁可累死自己也要把弟弟和晓光扛起来的劲儿！”

　　“是你趴在油灯底下、不要命地啃那些书本的倔劲儿！”

　　“是卫民画画时你在旁边看着、眼里有了光的那点儿盼头！”

　　“是晓光叫你一声‘大舅’，你背过身去偷偷擦眼泪的那份心！”

　　她的声音哽咽了，眼眶彻底湿润，镜片蒙上了一层水雾，但她依旧倔强地说着，每一个字都像是带着滚烫的温度：

　　“日子再难，只要心在一块儿，劲儿往一处使…我不信就熬不出个头！”

　　“你…你能不能…别老是把我往外推？”

　　“让我…跟你一块儿…扛着？”

　　最后几句话，几乎带上了哀求的意味，却又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坚定。

　　轰隆隆——！

　　苏建国只觉得脑海中一片空白！所有的疲惫、所有的沉重、所有的自卑和顾虑，在这一刻，被李春燕这番直接、滚烫、毫无保留的话语，冲击得七零八落！一股前所未有的、巨大到几乎让他无法承受的情感洪流，如同决堤的江河，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精心构筑的冰冷防线！

　　他佝偻的背脊剧烈地颤抖起来！布满血丝的眼睛瞬间通红！滚烫的泪水再也无法抑制，如同开闸的洪水，猛地冲出深陷的眼窝，大颗大颗地、无声地滚落！顺着他布满风霜的脸颊，砸在冰冷坚硬的土地上！

　　他想说话，想回应，想告诉她他心里的翻江倒海，想告诉她他有多渴望却又多害怕…可喉咙像是被无数滚烫的硬块死死堵住，只能发出破碎的、压抑到极致的呜咽声。他猛地低下头，布满裂口的大手死死捂住自己的脸，高大的身躯因为剧烈的情绪冲击而摇摇欲坠。

　　从未有过一个人，如此清晰地看穿他的不堪与重负。

　　从未有过一个人，如此坚定地告诉他，看中的是他这个人本身。

　　从未有过一个人，如此勇敢地、想要和他一起跳进这个“火坑”，一起“扛”！

　　李春燕看着他剧烈颤抖的肩膀，看着他指缝间溢出的泪水，她没有再说话，只是默默地站在原地，同样泪流满面。但她眼中除了泪水，还有一种如释重负的坦然和坚定的温柔。

　　寒风依旧在吹，老槐树的枯枝发出空响。

　　但在树下，两颗饱经磨难的心，却因为一方破釜沉舟的勇气，前所未有地、赤裸而滚烫地靠近了。

　　那层厚厚的、隔开他们的坚冰，在这一刻，发出了清晰可闻的、碎裂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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