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3章 角落里的午餐

　　正午的太阳明晃晃地悬在头顶，将红旗小学的水泥操场晒得滚烫，蒸腾起一股灼热的地气。第四节课的下课铃声，对于大多数孩子而言，如同盛宴开席的号角，瞬间点燃了弥漫在空气中的、对食物的原始渴望和社交的欢快。教室里的秩序顷刻瓦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奔向食堂或围聚分享的、热腾腾的喧嚣。

　　这喧嚣，却像一道无形的屏障，将晓光隔绝在外。当同学们如同潮水般涌出教室，兴奋地讨论着今天家里给带了什么好菜，或者食堂又做了什么香喷喷的肉包子时，晓光会刻意放慢收拾书本的动作。她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垂下来，遮住了眼底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那是一种混合着窘迫、自卑和一丝自我保护式疏离的情绪。

　　她的午餐，不在那个印着卡通图案的、被同学们宝贝似的捧在手里的饭盒里，也不在需要花钱购买的食堂窗口前。她的午餐，藏在她那个洗得发白的、用旧布拼成的书包最里层，一个同样用旧布缝制的小口袋里。

　　等到教室里的人走得差不多了，走廊里的喧闹也渐渐远去，晓光才会像完成一个隐秘的仪式般，从座位上站起身。她没有走向热闹的食堂，也没有留在空荡荡的教室——那里随时可能有吃完饭早回来的同学。她的目的地，是操场最边缘那棵老槐树投下的、稀疏的阴影，或者是教学楼背后那条少有人走的、堆放着废弃体育器材的狭窄通道。

　　今天，她选择的是器材室后面那个小小的死角。这里背阴，墙角长着顽强的青苔，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铁锈和灰尘混合的味道。但这里足够隐蔽，几乎不会有人来。她靠着冰凉的墙壁，缓缓蹲下身，仿佛要将自己缩到最小。

　　她先从书包里掏出那个磨损严重的军用水壶，里面装着早上从家里灌满的白开水。然后，才小心翼翼地取出那个旧布口袋，解开系口的绳子。里面露出来的，是一个黄褐色、表面粗糙、因为放置了一上午而变得有些干硬的窝窝头。这是李春燕用玉米面混合了一点麸皮蒸的，是家里最常见的主食，能最大限度地填饱肚子，却与“美味”二字无缘。

　　她双手捧着那个窝头，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它坚硬的质地和粗糙的颗粒感。她低下头，张开嘴，小口小口地啃咬起来。窝头很干，咽下去的时候有些拉嗓子，她不得不立刻喝一口水，借助温水的润滑，才能勉强将它送下喉咙。没有菜，没有油腥，甚至连一点咸味都没有。味蕾在这样单调而粗粝的食物面前，几乎处于休眠状态。进食，对她而言，更像是一项必须完成的任务，是为了补充下午继续学习所需的能量，与享受无关。

　　就在她默默啃着窝头的时候，一阵风从操场的方向吹来，隐约带来了食堂那边飘出的饭菜香气——是炒青菜的油香，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肉类的、令人垂涎的荤腥气。那香气像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撩拨着她的嗅觉，让她口中干硬的窝头显得更加难以下咽。她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远处食堂里传来的、碗勺碰撞的清脆声响和同学们模糊的说笑声。

　　那些声音和气味，与她此刻身处的这个寂静、灰暗的角落，形成了尖锐得令人心痛的对比。她仿佛被分割在两个世界：一个是充满色彩、香气和活力的“他们”的世界；另一个是只有灰白二色、充斥着粗粝食物和白开水味道的、“她”的世界。

　　一阵酸楚猛地冲上鼻尖，眼眶不受控制地发热。她用力眨了眨眼，将那股湿意逼了回去。不能哭。她在心里对自己说。春燕姨每天天不亮就起来蒸窝头，大舅二舅在外面流汗挣钱，才能让她每天都能带上这个能填饱肚子的窝头。这窝头里，是全家人的辛劳和爱。她不能嫌弃。

　　她想起更小的时候，家里连这样的窝头都不能保证每天吃上，有时候只能喝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粥。现在，至少能吃饱了。她这样安慰着自己，将涌上来的委屈强行压下去。

　　为了转移注意力，她不再去想那诱人的饭菜香，而是将目光投向墙角缝隙里一株努力探出头来的野草。那草瘦瘦小小的，叶子有些发黄，但它依然顽强地生长着。她又想起家里墙角那些牵牛花，它们不也是在砖缝里，靠着一点点雨水和阳光，就开出了那么好看的花吗？

　　她加快了啃食的速度，仿佛在与某种无形的压力赛跑。她必须赶在大多数同学吃完饭回来之前，结束这顿“午餐”，然后若无其事地回到教室，投入到下午的学习中去。她不能让任何人看到自己躲在这里啃干粮的样子，尤其是赵小娟。小娟是好朋友，她知道了只会难过，或者想办法把自己的食物分给她，但那会让晓光更加不安和愧疚。

　　很快，一个窝头就着半壶水下肚，胃里有了沉甸甸的充实感，虽然味道寡淡，但饥饿感确实消失了。她仔细地将掉在旧布上的窝头碎屑捡起来，放进嘴里，一点都舍不得浪费。然后，她把布口袋重新系好，塞回书包最底层，仿佛也将那片刻的脆弱和窘迫一同掩埋。

　　她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又就着水壶里剩下的水，仔细漱了漱口，确保嘴里没有留下窝头的味道。她深吸一口气，调整了一下脸上的表情，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和那些从食堂吃饱喝足回来的同学一样平静自然。

　　当她从那个隐蔽的角落走出来，重新暴露在明晃晃的阳光下时，她的背脊挺得笔直，眼神恢复了平时的沉静。只有她自己知道，那短短十几分钟的午餐时间，对她而言，是一场每天都在重复的、关于尊严的微小战役。而她，用沉默和坚韧，一次次地，守住了那条脆弱的防线。

　　角落里的午餐，是她成长中无法言说的秘密，是她过早品尝到的生活苦涩，却也磨砺着她那颗敏感而骄傲的心，让她在无人看见的阴影里，悄然积蓄着向上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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