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1章 “托孤”字条的煎熬

　　王秀兰的话，像淬了毒的冰锥，一字一句，精准地刺向苏建国最脆弱、最无法设防的软肋。她手中那张泛黄的纸条，此刻不再是轻飘飘的纸片，而是一座无形的大山，带着逝者的名义和冰冷现实的重量，轰然压向他的头顶。

　　“建国，你看看，白纸黑字，桂兰早有安排！”王秀兰的声音拔高了些，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不容置疑的强硬，却又在尾音处诡异地掺杂着一丝仿佛为他着想的“怜悯”，“你看看你现在！厂子没了，饭碗丢了，偷偷摸摸跑去干那扛水泥包的苦力！累死累活能挣几个子儿？你自己看看你这个家，再看看晓光那孩子……你让她跟着你，天天啃那拉嗓子的窝头，穿打补丁的衣裳，抬头低头看人脸色吗？你这是爱她，还是害她？”

　　她的话语如同密集的鼓点，敲打在苏建国已然千疮百孔的心上。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剥开他精心掩饰的伤口，暴露其下的鲜血淋漓。下岗的耻辱，工地的艰辛，对晓光衣食简陋的愧疚，对未来无着的恐惧……所有这些被他强行压抑的情绪，此刻被王秀兰毫不留情地撕扯开来，曝露在昏暗的灯光下。

　　“别辜负了你姐的心愿！桂兰妹子地下有知，看到晓光跟着你过这种日子，她能安心吗？”王秀兰最后这句话，更是化作了一根最尖锐的刺，直直扎入苏建国的心脏深处。他仿佛能看到妹妹桂兰那双含泪的、充满担忧和不舍的眼睛，在无声地注视着他，质问他。

　　苏建国高大的身躯剧烈地晃动了一下，他死死扶住墙壁，才勉强站稳。他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住，无法从那张被王秀兰捏在指间的纸条上移开。那上面，是桂兰的笔迹，是他无法否认的、来自妹妹的“安排”。一股混合着巨大悲痛、被至亲“遗弃”的尖锐刺痛，以及深不见底的无力感，像汹涌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感觉自己的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呼吸变得极其困难，胸口憋闷得快要炸开。

　　王秀兰看着他瞬间惨白的脸色和剧烈颤抖的嘴唇，知道自己的话已经起了作用。她上前一步，几乎是将那张纸条塞到了苏建国的手里，语气放缓，却更显压迫：“你自己看，好好看看！桂兰妹子这是未雨绸缪，是为晓光找一条好出路！我弟弟家的情况，你也知道，没孩子，条件好，晓光过去，那就是掉进了福窝里，吃穿用度、上学读书，哪一样会亏待她？这难道不比你现在硬撑着，让孩子跟着你一起在泥潭里打滚强上百倍？”

　　苏建国下意识地，几乎是痉挛般地，攥住了那张纸条。他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凸起，泛出死白之色。薄薄的纸张在他粗糙的手掌中，仿佛有千斤重，烙得他皮肉生疼，更烙得他灵魂战栗。

　　他低下头，目光死死地盯在那一行歪斜却熟悉的字迹上。「若遇难处，无力抚养晓光，可托付秀兰弟王建军夫妇。姐：桂兰。」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小刀，在他心上凌迟。

　　“若遇难处”……他现在算不算是遇到了难处？天大的难处！

　　“无力抚养”……他还有能力抚养晓光吗？靠着在工地挥汗如雨，朝不保夕？靠着让晓光就着咸菜啃窝头？

　　“可托付”……托付给王建军？那个在他看来并不可靠的、油滑的男人？

　　“姐：桂兰”……这是桂兰的签名，是妹妹最后的笔迹，是她……对他的不信任吗？还是她作为一个母亲，在生命尽头，为孩子寻一条生路的、无奈而痛苦的选择？

　　天人交战。

　　一边是妹妹的“遗愿”，是王秀兰描绘的、晓光可以摆脱贫困、拥有“更好未来”的图景，是现实如山、压得他喘不过气的残酷。如果答应，晓光或许真的能过上好日子，能吃饱穿暖，能安心读书，不用再因为一个窝头而自卑，不用再因为他这个无能的大舅而承受本不该她这个年纪承受的重压。他是不是真的太自私了？只顾着自己那点可笑的尊严和执念，却耽误了晓光的前程？

　　另一边，是他对晓光无法割舍的骨血亲情，是他对妹妹临终托付（他原本理解的托付）的坚守，是他作为一个男人、一个长辈，那不容玷污的责任与尊严。把晓光送走？送到一个他并不完全了解、也并不喜欢的家庭里去？那他和李春燕这些年的含辛茹苦算什么？晓光在这个家里感受到的温暖和依靠又算什么？难道贫穷就真的能斩断一切亲情，让骨肉分离吗？

　　他的内心如同被投入了滚油之中，煎熬，翻滚，撕裂般的痛苦。理智与现实在拉扯，情感与道义在碰撞。他仿佛站在一道万丈深渊的边缘，无论向前还是退后，都是粉身碎骨。

　　他攥着字条的手，颤抖得越来越厉害。额头上青筋暴起，冷汗涔涔而下，顺着鬓角滴落。他死死地咬着牙关，口腔里弥漫开一股腥甜的味道，那是他太过用力，咬破了口腔内壁。

　　李春燕站在一旁，看着丈夫如同困兽般痛苦挣扎的模样，心如刀绞。她想冲上去夺过那张该死的字条，想大声驳斥王秀兰，想告诉苏建国无论如何都不能答应。可是，王秀兰抬出了桂兰，抬出了“遗愿”，这顶大帽子扣下来，重得让她也几乎无法呼吸。她只能死死地攥着自己的衣角，指甲掐进掌心，留下深深的印痕，泪水在眼眶里疯狂打转，却倔强地没有落下。

　　昏暗的油灯下，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苏建国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以及那张被他攥得几乎要碎裂的纸条，在无声地诉说着这场发生在灵魂深处的、无比惨烈的风暴。

　　王秀兰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如同一个耐心的猎人，等待着猎物最终精疲力尽、放弃抵抗的时刻。她知道，这把“杀手锏”已经击中了苏建国的要害，他现在所有的挣扎，都不过是徒劳。她相信，在残酷的现实和逝者的“心愿”面前，苏建国那点可怜的坚持，很快就会土崩瓦解。

　　苏建国依旧死死地盯着那张纸条，眼神空洞，又仿佛燃烧着无尽的痛苦与矛盾。他整个人，都被这张轻飘飘却又重逾千斤的纸条，钉在了这令人窒息的煎熬之中，无法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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