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遗忘4

　　记忆的画卷在阿虚脑海中缓缓铺展，色彩变得前所未有的明丽而温暖。那段日子，是他贫瘠骄傲的生命中被注入鲜活色彩的开端，也是他整个漫长人生中，唯一一段称得上“烟火”的时光——绚烂夺目，却注定短暂。

　　卸下了沉重盔甲的虚荣——不，现在是“阿虚”了，体验到了另一种全然不同的生活。他与花环的相处，不再有任何目的性，只剩下纯粹的吸引和陪伴。他们在一起的大多数时间甚至是安静的。图书馆靠窗的位置，阳光透过梧桐树叶洒下斑驳的光影，他啃着艰深的物理教材，偶尔抬头，便能看到对面花环低垂的眉眼，长长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柔和的阴影，指尖轻轻划过书页，发出细微的沙沙声。那种宁静，像温暖的泉水，熨帖着他曾经焦躁不安的灵魂。

　　他们也会在傍晚漫步。不再是熙攘的主干道，而是校园后身那条少有人至的、长满了蓊郁香樟的小径。他会听她讲泰戈尔的诗，讲她家乡院子里那棵年年开花的老槐树，讲她对舞蹈的理解——那不是表演，而是与自我、与自然的对话。阿虚发现，这个安静的女孩内心蕴藏着一个如此丰富而深邃的世界。他不再是那个夸夸其谈的焦点，而是成了一个虔诚的倾听者和分享者。他会跟她讲自己看似放弃实则热爱的音乐梦想，讲童年趣事，甚至讲起那次家庭变故后从未对人言说的恐惧与脆弱。在花环面前，他无需伪装强大。

　　他的变化是显而易见的。曾经眉宇间那股咄咄逼人的傲气，化为了沉稳的自信；对周遭的轻慢，变成了细微的体察。他会注意到她看书久了揉眼睛，便悄悄起身去泡一杯清茶；会在下雨天提前准备好伞，等在她们教室楼下；会因为她随口称赞了一句广播里的小提琴曲，而偷偷练习许久，然后在某个星光很好的夜晚，为她一个人演奏。花环的笑容也愈发多了，那种疏离的平静渐渐被一种发自内心的、柔软的明媚所取代。她像一株终于遇到适宜阳光雨露的植物，舒展枝叶，绽放出惊人的美丽。

　　他们一起规划着未来。阿虚雄心勃勃，要闯出一番事业，给她筑一个最温暖安稳的巢。“等我以后赚了钱，我们要买一个带院子的房子，你可以在院子里种满你喜欢的花，跳舞给它们看。”他描绘着蓝图，眼神熠熠生辉。花环则笑着，眼神温柔地望着他：“院子不用很大，有阳光就好。阿虚，最重要的是我们在一起。”

　　然而，命运的巨轮总是在人最幸福的时候，毫无征兆地碾过。那抹不祥的阴影，起初只是极细微的一点。花环开始容易疲倦，偶尔低烧，跳舞时原本充满力量的肢体有时会显出难以支撑的虚弱。她总是笑着说“没事，可能最近没睡好”，阿虚也以为是劳累所致，逼着她多吃营养品，多休息。

　　直到那次她在舞蹈练习室突然晕倒，被紧急送医。诊断结果像一道晴天霹雳，击碎了所有关于未来的美好构想——一种极为罕见的、进展迅速的血液疾病。医生的话冰冷而残酷，现有的医疗手段，回天乏术。

　　阿虚的世界瞬间崩塌。他不相信，更不能接受。那个如同阳光般照亮他生命的女子，怎么会即将被拖入无边的黑暗？他动用了家里残存的所有人脉和资源，带着花环辗转于各大医院，寻求国内外专家的帮助。昂贵的药物、实验性的治疗方案……他像疯了一样抓住每一根可能的稻草，不惜一切代价。曾经那个骄傲的、甚至有些洁癖的青年，可以彻夜不眠地守在病床前，熟练地替她擦拭身体、处理呕吐物，握着她的手一遍遍地重复：“会好的，花环，一定会好的。”

　　花环的病情却不可逆转地恶化着。她日渐消瘦，脸色苍白得几乎透明，但她的眼神却始终保持着一种惊人的清澈与平静。在最后那段被病痛折磨的日子里，她反而成了更坚强的那一个。她看着阿虚因为哀求医生而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他因绝望而憔悴不堪的面容，曾经的骄傲早已被碾磨成粉末，只剩下无尽的悔恨与哀恸。

　　一次剧烈的疼痛缓解后，她虚弱地靠在床头，气息微弱，却努力对他露出一个微笑，伸手想抚平他紧皱的眉头。她的手冰凉，阿虚用自己颤抖的、温暖的双手紧紧包裹住它，仿佛这样就能将生命力传递过去。

　　“阿虚，”她的声音轻得像羽毛，却重重地砸在他的心上，“别哭……你看你，都不像你了……”

　　阿虚的眼泪再也抑制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两人交握的手上。

　　花环继续断断续续地说，眼神带着无限的不舍与怜惜：“……对不起……不能陪你了……你要……好好生活……连我的份……一起……”

　　“不……花环……别离开我……我求你……” 阿虚的声音哽咽得不成样子，曾经的骄傲化为了最卑微的乞求，他伏在床沿，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像一个迷失路途的孩子。

　　花环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用尽最后力气，反手握了握他的手，那双曾经在舞台上流光溢彩的眼睛，深深地、仿佛要将他刻入灵魂般地望着他，然后，缓缓地、疲惫地合上了。

　　病房里只剩下仪器单调的滴答声，和阿虚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呜咽。窗外，他们曾一起憧憬过的未来，刚刚点燃，便已骤然熄灭，只剩下一地冰冷的灰烬。那场绚烂的烟火，在空中绽放出最极致的美丽后，彻底归于沉寂，留给他的，是无边无际的、永恒的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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