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遗忘1（虚荣 花环）

　　午后的光，是被时光浸染过的淡金色，慵懒地透过那扇许久未彻底擦洗的雕花窗棂。空气中，无数微小的尘埃在光柱里不知疲倦地、静默地飞舞，如同宇宙中漫游的星屑，给这间充斥着暮年气息的房间带来一丝虚幻的生机与一种更深的寂寥。

　　虚荣，或者说如今人们口中那个需要被小心照看的“阿虚爷爷”，就深陷在窗边那张吱呀作响的旧摇椅里。摇椅的藤编靠背已经被岁月磨得油亮，印刻着他日复一日的倚靠。他瘦削的身体被一条厚厚的、略显褪色的格子毛毯包裹着，只露出一张布满深深沟壑的脸，像一张被揉皱后又勉强抚平的古旧地图。他的眼神是彻底浑浊的，像两潭被狂风暴雨搅动了底泥的湖水，茫然地映照着空气中浮动的光尘，却似乎什么也未能真正映入、留下痕迹。护工小陈刚给他念完今天的社区报纸，那些关于菜市场价格波动或邻里纠纷的字句，如同水滴落入干涸龟裂的土地，顷刻间便被吸收、消散，没留下一丝湿意。他的世界，早已褪去了所有清晰的轮廓和意义，时间对他而言，是一片浓得化不开、辨不清方向的迷雾，过去、现在、未来像打翻的调色盘，杂乱地交织成一团混沌的灰。

　　房门被极轻地“咔哒”一声推开，女儿静雅端着温水和药片走了进来。看到父亲又是这般魂灵不知飘向何处的空洞模样，她眼中迅速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心疼，随即被她用惯有的、温和的平静掩盖下去。她放下水杯，动作熟练地将药片放在一旁的小几上，然后像往常一样，从书柜底层取出那本边角严重磨损、皮质封面已显斑驳的厚重相册。这相册，是她每次来探望父亲时，试图与那迷雾世界建立连接的唯一桥梁。

　　“爸，”静雅的声音放得又轻又柔，带着刻意营造出的、如同哄孩子般的欢快，“今天天气不错，我们再来看看老照片，好不好？看看您年轻时候有多神气。”

　　她将相册小心地摊开在父亲盖着毛毯的膝上。相册页因为年代久远而有些发硬，翻动时发出沙沙的轻响。她略过前面一些更古旧、影像模糊的家族合影，直接翻到中间一页。那里，夹着一张保存相对完好的彩色照片，虽然色彩已然泛黄，像蒙上了一层怀旧的滤镜，但影像依旧清晰。

　　“你看这张——”静雅的手指，轻柔地指向照片中央那对依偎的年轻人。

　　照片背景是几十年前常见的公园景致，绿树葱茏，阳光似乎格外眷恋那一对璧人。女孩儿梳着那个年代流行的乌黑麻花辫，辫梢系着小小的粉色蝴蝶结。她笑得眉眼弯弯，清澈的眼眸里仿佛盛满了夏日最灿烂的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着幸福。她亲昵地、全心全意地依偎在身旁高大青年的肩头，一只手还调皮地抓着他胸前的毛衣扣子。而那青年，穿着一件那时颇显时髦的米白色高领毛衣，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眉宇疏朗，下颌微扬，眼神里带着一股未经世事的、几乎要溢出照片的骄傲与自信。那是年轻的虚荣，他的手臂自然而坚定地环着女孩的肩头，嘴角噙着一抹志得意满的微笑，仿佛那一刻，他已然拥抱了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藏。

　　“这是妈妈，花环。”静雅的声音更轻了，像是怕惊扰了照片中凝固的时光，语气里带着无限的怀念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旁边这个帅小伙，就是您呀。爸，您再看看，还记得吗？这是你们刚结婚那年春天，在中山公园拍的……”

　　虚荣浑浊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视线仿佛穿越了千山万水，才终于迟缓地、艰难地聚焦在那张小小的、承载着巨大幸福的照片上。他枯槁得像老树根一样的手指，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他抬起沉重的手臂，用那布满深褐色老年斑的指腹，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抚摸着照片上花环那笑得灿烂的脸庞。他的动作是那样轻柔，仿佛在触摸一件极易破碎的稀世珍宝，又或是在感受一份隔着冰冷相纸、早已逝去半个世纪的温度。

　　他的嘴唇嗫嚅着，干瘪的喉结上下滚动，喉咙里发出一些意义不明的、模糊不清的音节，像是被困在岁月深渊尽处的呜咽，又像是那个刻骨铭心的名字在唇齿间艰难地、反复地滚动、研磨，却终究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无法汇聚成一句清晰的呼唤。只有离得极近，才能隐约辨出那气流摩擦间，似乎有类似“花……环……”的尾音，但旋即又消散在寂静的空气里。

　　静雅屏住呼吸，满怀期待地侧耳倾听着，心脏微微揪紧，希望能从父亲口中听到哪怕一个完整的词，一个清晰的名字。但最终，回应她的，只有父亲更加迷茫的眼神和愈发急促却无力的喘息。她眼底的光亮暗了下去，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深深的叹息。她伸出手，轻轻合上了那本沉重的相册，仿佛也合上了一扇通往过去的、希望渺茫的门扉。相册封面合拢时激起细微的气流，又惊扰了阳光中的尘埃，让它们一阵慌乱地舞动。

　　静雅不知道，就在相册合上的那一刻，在父亲那如同被暴风雪席卷过的荒原般混乱的记忆深处，某个被厚重尘埃和时光碎片封存已久的角落，正因为指尖传来的、跨越了数十年的虚幻触感，以及视网膜上那张青春笑颜的短暂定格，而发出一声细微的、几不可闻的松动声响。仿佛冰封的河面下，有一道裂痕正悄然蔓延，试图透进一缕被遗忘已久、却依然温暖的微光。而这缕光，正艰难地试图照亮一条通往迷雾深处的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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