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遗忘7

　　“阿虚，我们回家。”

　　这声呼唤，像一道划破厚重乌云的闪电，瞬间照亮了他混沌蒙昧的世界；又像一把精心打磨的钥匙，精准地插入了锈蚀数十载的记忆之锁，咔哒一声，禁锢应声而落。

　　虚荣——不，在这一刻，他是完完全全的“阿虚”了——浑身剧烈地一震。那佝偻的、依靠轮椅支撑的身躯里，仿佛有什么东西轰然苏醒。刹那间，周围的一切都模糊、扭曲，继而褪色、远去。女儿静雅担忧的面容、护工小陈警惕的身影、肃穆的墓园、萧瑟的秋风、甚至他指尖下那冰冷石碑的触感……所有这些现实的羁绊，都如同潮水般退去，消散在无形的光晕之外。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那个站在斑斓光影里的、笑靥如花的女子。她的身影如此清晰，如此真实，仿佛触手可及。他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自己的手——那双刚才还布满老年斑、枯槁如树皮的手，在一种奇异的光影交错间，似乎变得饱满、有力，皮肤光滑，重现了年轻时的修长。他感到一种久违的、蓬勃的力量在四肢百骸中涌动，压弯他脊背的重负消失了，堵塞他呼吸的滞涩通畅了。

　　他脸上深刻的皱纹，仿佛被一只无形而温柔的手轻轻抚平，岁月刻下的沧桑痕迹悄然隐去。那双原本浑浊如死水的眼睛，此刻变得清亮无比，瞳孔中倒映着花环的身影，充满了那个年纪特有的、失而复得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狂喜与激动。五十多年的光阴，生离死别的痛苦，病痛遗忘的折磨，在这一声呼唤中，被奇迹般地抹去了。

　　他抬起头，脸上绽放出一个久违的、属于年轻虚荣的、带着点傻气和无比灿烂的笑容。那笑容里，没有一丝阴霾，只有纯粹的、如同赤子般的喜悦。

　　“好，”他开口应道，声音不再是苍老嘶哑，而是变得清朗、轻快，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安宁，“我们回家。”

　　他伸出手，用尽全身的力气（或者说，是灵魂全部的热望），紧紧地、紧紧地握住了花环伸来的手。在他的感知里，那只手是温热的，柔软的，带着生命的活力。他握得那样用力，仿佛要将这半个多世纪的分离都弥补回来，生怕一松手，她就会再次消失。

　　然后，他心满意足地、缓缓地闭上了眼睛。身体依旧靠在轮椅里，握着虚无的手却坚定地维持着交握的姿势。他脸上的表情安详、平和，甚至带着一丝幸福的微笑，就像是完成了一场漫长而艰辛的跋涉后，终于回到了渴望已久的家园，陷入了最深沉、最甜美的睡眠。

　　阳光依旧温柔地笼罩着他，给他苍老的侧脸镀上一层金色的光边。秋风拂过，松柏发出轻轻的涛声，像是在为他低吟安魂的曲调。墓园重归寂静，但一种圆满的、宁静的氛围却弥漫开来。

　　静雅目睹了父亲从激动到平静、最后安详闭眼的整个过程。她起初是惊愕，随即明白了什么，泪水瞬间夺眶而出，但她没有上前惊扰。她看着父亲脸上那抹如同孩童般纯净满足的笑容，那是她几十年来从未见过的表情。她知道，父亲终于挣脱了病痛的枷锁，穿越了遗忘的漫漫长夜，在爱的指引下，完成了他灵魂最终的归途。

　　他回家了。

　　回到了那个有花环的、永远春天的家。这一次，再也没有疾病，没有别离，没有遗忘能将他们分开。永恒的安宁，终于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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