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红星照我归5

　　黑暗像浓稠的墨汁，彻底浸透了山林。

　　老杨找到的这个岩缝比之前的山洞更狭窄，更隐蔽，也更冷。入口处被一些枯枝勉强遮挡，隔绝了大部分寒风，也隔绝了外面那个充满血腥与危险的世界。

　　篝火再次生起，却比昨夜更加微弱。柴火是老杨冒险在附近摸黑捡来的湿柴，噼啪作响，冒着青烟，火光摇曳不定，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小石头躺在最里面铺着的干草上，脸色苍白，呼吸微弱但均匀。老杨用撕下的干净里布和最后一点草药给他处理了肩头的伤口，子弹穿肉而过，没有留在体内，是不幸中的万幸。但失血和疼痛依旧让这个年轻的战士陷入了昏睡。

　　林初蜷缩在火堆旁，双臂紧紧抱着膝盖。周大山那件厚重的军大衣依旧裹在他身上，沾染的血迹已经变得暗沉冰冷，却仿佛还残留着最后的温度，沉甸甸地压着他，让他无法呼吸。

　　老杨坐在对面，就着微弱的光亮，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周大山留下的那支老套筒步枪。他的动作缓慢、仔细，带着一种近乎仪式般的庄重。粗糙的手指抚过冰冷的枪身，每一个部件都拆开，擦净，再组装好。金属摩擦发出单调的轻响，在这死寂的夜里格外清晰。

　　没有人说话。

　　沉重的悲痛和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像巨石一样压在每个人的心头。林初的脑海里反复闪现着周大山扑过来时的眼神，推开他时的力度，以及最后那声气若游丝的“走”。每一个画面都像一把钝刀，在他的心脏上来回切割。

　　他不敢抬头看老杨，愧疚和悲伤几乎要将他淹没。是因为他，因为他们收留了他这个累赘，才导致了暴露？是因为要保护他，老班长才……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几乎被柴火噼啪声掩盖的哼唱，从老杨那边响了起来。

　　声音沙哑、干涩，跑调得厉害，旋律却异常熟悉。是林初在纪念馆里听过的，那是一首流传很广的红军歌谣。

　　“……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

　　老杨并没有看着谁，他的目光依旧低垂，落在手中的步枪上，仿佛那哼唱只是无意识间的行为。他的声音很低，带着浓重的疲惫和难以掩饰的悲伤，但那调子却透着一股顽强的、不肯低头的韧劲。

　　哼唱断断续续，有时几乎听不见，有时又稍微清晰一点。像寒夜里一颗不肯熄灭的火星，固执地闪烁着。

　　林初怔怔地抬起头，看向老杨。火光在他刻满皱纹的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那双平时显得有些浑浊的眼睛，此刻映着微弱的火苗，深处似乎也有什么在燃烧。

　　小石头在昏睡中不安地动了一下，发出一声模糊的呓语。老杨的哼唱顿了一下，然后变得更加轻柔，仿佛在安抚。

　　这微弱的、跑调的歌声，像一根无形的线，将这黑暗寒冷岩缝里的三个人，以及那个再也回不来的身影，紧紧地联系在一起。

　　林初忽然想起周大山的话——“为了娃儿们将来能吃饱饭”、“为了不再受欺负”。

　　他看着眼前这微弱得可怜的火堆，看着重伤的同伴，看着失去班长的老兵，看着他们一无所有，却依然没有放弃，依然在哼唱着那首属于他们的歌。

　　一种强烈的、无法抑制的冲动涌上他的喉咙。

　　他吸了吸鼻子，声音因为哽咽而沙哑破碎：“我们那里……没有这样的枪声了。”

　　老杨擦拭的动作停了下来，抬起眼看他。哼唱也停止了。

　　林初低着头，不敢看他的眼睛，仿佛在对着那簇跳动的火苗倾诉：“大家……大家都能吃饱饭。白米饭，馒头，肉……虽然有时候也会抱怨不好吃，但没有人饿肚子。”

　　他的话语凌乱，试图描绘一个对此刻来说如同神话般的世界。

　　“孩子们……所有的孩子，不管男娃女娃，都能上学念书，坐在明亮的教室里。有很多书，能学很多知识。”

　　“城市里，晚上很亮，有各种各样的灯，像星星掉在了地上。路很宽，有很多叫‘汽车’的铁盒子跑得飞快，不用再靠脚走这么远的路……”

　　“生病了，有医院，有穿白大褂的大夫，用好些厉害的仪器和药……”

　　“家家户户……晚上都能亮着灯，围着桌子吃饭，不用担心突然飞来子弹……”

　　他断断续续地说着，描述着高楼大厦，描述着超市里琳琅满目的商品，描述着公园里跳舞的老人和嬉笑的孩子，描述着和平年代最寻常不过的点点滴滴。

　　岩缝里安静极了，只有火苗燃烧的细微声响和林初带着哭腔的、笨拙的叙述。

　　老杨静静地听着，脸上的皱纹在火光下显得更加深邃。他没有提问，没有打断，只是那双眼睛里的火光，越来越亮。那不再是悲伤，而是一种难以形容的、近乎憧憬的光芒。他仿佛透过林初破碎的描述，看到了一个遥远得无法想象的、却又是他们此刻正在用生命和鲜血去换取的未来。

　　林初终于抬起头，泪流满面。他看着老杨眼中那簇光，看着昏睡中小石头稚嫩却苍白的脸，心脏酸涩得快要融化。

　　“班长他……”林初的声音颤抖得厉害，“他说的……那个‘好世道’……好像……真的来了……”

　　老杨久久没有说话。他缓缓伸出手，将擦拭得锃亮的步枪轻轻放在身边，然后，他用那双布满老茧和冻疮的手，捂住了脸。肩膀微微耸动着。

　　压抑的、无声的哭泣。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放下手，眼眶通红，脸上却没有任何颓丧。他看向岩缝外无边的黑夜，又看了看林初，声音沙哑却异常坚定：

　　“值了。”

　　就这两个字。

　　像山一样重，像火一样烫。

　　然后，他再次轻声地、坚定地哼唱起来，这一次，不再跑调：

　　“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

　　林初抱紧膝盖，将脸埋进那件带着血污和尘土气息的军大衣里。微弱的歌声和跳动的火光包裹着他，先辈们最朴素的梦想和最沉重的牺牲，如同今夜这寒星下的火种，终于穿透数十年的时空，滚烫地、精准地烙在了他这个后来者的心上。

　　他懂得了，那歌声里的万水千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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