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腊月十七那场雪没落

最新网址:http://www.c8e.cc
  腊月十七那场雪没落。

  谢云归合上脉案匣子时,窗外的风雪正扑打着太常寺偏阁的窗棂。

  烛火摇曳,映得他眉心紧锁。

  三年前起,每至冬至前后,皇帝必病,药中附子用量逐年递增,从一钱到三钱,再到去年破例用至五钱——这已近乎毒量。

  寻常人服之即毙,可帝王安然无恙,反倒每逢用药之后,便有数日“倦怠”,不见群臣,不临朝堂。

  唯独去年腊月十七,最为诡异。

  那一日不仅免朝,连太医请脉的记录都空缺。

  卷宗里只有一行轻描淡写的批注:“帝倦怠,免朝,太子摄政一日。”仿佛一切如常。

  可前一日药方上赫然写着“附子五钱,急煎,分三服”,如此猛药入体,岂是“倦怠”二字便可带过的?

  他盯着那页空白出神。这不是疏漏,是抹除。

  次日清晨,天光未明,谢云归便登车前往太常寺。

  林砚舟正在整理祭祀礼器名录,见他到来,神色微凝。

  “你想调阅《起居注》?”林砚舟声音压得很低,“原件早已封存内廷,连我这样的闲职也触不得。”

  谢云归点头:“但我信你有办法。”

  林砚舟沉默片刻,终是起身:“我有一位旧友,在翰林院值夜誊录起居注多年,为人谨慎,却极重情义。若真有异动,他不会不留痕迹。”

  半个时辰后,两人在城西一处僻静茶肆见到了沈知白。

  这位翰林待诏穿着洗得发白的青衫,指节粗粝,显是常年执笔所致。

  他没有多言,只是从怀中取出一本薄册,又抽出一页泛黄纸片,夹在《礼器图考》中推了过来。

  “那晚我值夜。”他的声音像枯井投石,沉而不起,“初更时分,尚书房送来初稿:‘上御乾清门听政,观刑部秋谳录’。我以为寻常记录,便照抄誊清。”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指尖那页残稿上:“可到了寅时初刻,内廷突然来人,持监笔太监手令,命我重录。新文为‘圣躬违和,命太子代祭南郊,百官就位行礼’。原稿收回焚毁,但我……抄下了底。”

  谢云归接过残稿,一眼锁定时间——

  腊月十六亥时三刻定稿,十七寅时初刻更正。

  中间相隔不到两个时辰,却改写了历史。

  “问题不在改不改。”谢云归缓缓道,“而在为何先写‘御门听政’?若皇帝本就不打算上朝,何必预先拟好临朝记录?”

  林砚舟冷声道:“除非,有人需要让天下人相信——皇帝昨夜还准备理政,今晨才突然病倒。”

  “制造一个‘出现’的预期,再以‘缺席’强化其合理性。”谢云归眸光渐冷,“这不是病,是仪式。”

  消息传回七王府时,苏锦黎正坐在暖阁翻阅一份边关军报。

  炭火噼啪作响,她听着属下复述查证过程,指尖轻轻叩击紫檀桌面,节奏稳定得如同滴漏。

  她很快抓住了最致命的矛盾点。

  “如果皇帝真的病重到无法临朝,为何要提前写下‘御门听政’?这不是多此一举,而是欲盖弥彰。”她抬眼,“他们不是在隐瞒病情,是在伪造时间线。”

  她当即下令:“召程砚秋。”

  不多时,钦天监漏刻博士悄然入府。

  她一向寡言,只将一纸记录呈上:“腊月十七当夜,子时三刻至丑时五刻,钟楼共缺失七次滴漏报点。”

  “为何?”

  “那是换岗禁声时段。按制,每夜交替,值守更夫须默立三炷香,待铜壶滴尽最后一刻方可交接。期间禁止鸣鼓、击柝、报时,以防奸细趁乱潜入。”

  苏锦黎眼神微闪:“也就是说,那一个多时辰,整个皇城的时间基准处于盲区?”

  “正是。”

  “而就在这个盲区结束后的第一刻——寅时初,突然发布皇帝病重、太子摄政的消息?”

  她唇角微微扬起,像是看穿了一局棋的破绽。

  “太巧了。不是病发突然,是交接完成。”

  她站起身,走到窗前。外面雪仍未落,天空灰沉如铁。

  有人在利用制度缝隙,完成一场无声的替身轮换。

  而所有异常——猛药、空白脉案、紧急更正起居注、刻意制造的“临朝预期”与“突发缺席”——都是为了掩盖那一小段“没有时间的时间”。

  但这还不够。

  真正的死结,在于如何确认那夜乾清宫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皇帝是否真的离榻?

  还是早已被某人替代?

  若有替身,又是何时入宫?

  由何人护送?

  经何路径?

  她转身,对身旁暗卫低语:“去查三年来御药房所有香料配比变更记录,尤其是用于乾清宫熏殿的‘宁神安魄香’。”

  又补了一句:“重点查一个名字——崔明远。”

  与此同时,刑部仵作班头赵九龄正蹲在城南一间老宅的灶台前。

  屋主吴氏颤声回忆:“那年冬天,宫里赏了些香灰回来……说是能辟邪,让我家老爷供着。可烧起来味道不对,又苦又腥,不像平常沉香……倒像是……烧虫子的味道。”

  赵九龄鼻尖微动,眉头忽然一皱。

  虫子?

  他抬头望向墙上挂着的一张旧药典残页,目光停在某个几乎被人遗忘的小字条目上:

  【冥蛉粉,取自霜后枯蝉腹中寄卵,燃之无焰而生幽香,久闻令人昏沉如寐,并可掩其他药气】赵九龄将药典残页小心揭下,指尖在“冥蛉粉”三字上停了片刻。

  那股似虫腥又带焦苦的气味仿佛还萦绕鼻尖,与吴氏口中“烧虫子的味道”严丝合缝地对上。

  他起身拍去膝上尘灰,目光扫过灶台角落一只青瓷小罐——罐底残留着些许灰黑色粉末,早已冷透,却仍散发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异香。

  他没带走罐子,只取了一撮灰样封入油纸包,转身离去时脚步沉稳。

  他知道,这一包灰,牵出的不是一桩旧案,而是一条通往宫禁深处的暗道。

  回刑部的路上,风雪渐起。

  他在马车里展开崔明远的供词副本,字迹潦草,却句句惊心。

  三年前冬至,御药房确曾接到密令,调整乾清宫专用熏香“宁神安魄香”的配比,主理者正是崔明远。

  原方中去掉了两味安神药材,增入一味“西域贡粉”,标注为“助阳通络”。

  当时无人多问,毕竟司礼监批过的单子,连太医署都不敢质疑。

  可现在看来,那“西域贡粉”,就是冥蛉粉。

  更关键的是,崔明远提到,每逢配方更替后第三日深夜,必有黑袍内侍提箱而来,取走特制香灰,称作“净魂香”。

  这名字不在任何官方记录之中,连御药房账册也无存档。

  唯有一次,一个老药童见他独自翻查旧料,低声提醒:“他们叫那箱子‘迎神匣’。”

  赵九龄当时心头一震。

  “迎神”二字,本用于祭祀通灵,怎会出现在宫人私下言语中?

  但他没有追问,只默默记下。

  此刻他坐在灯下,将吴氏证词、药典条目、崔明远供述并列摊开,一条脉络逐渐清晰:

  每年冬至前后,皇帝“病发”;御药房秘密调配含冥蛉粉之香;香灰被取走,送往西苑静思院;随后数日,帝王不出,太子摄政。

  这不是偶然,是周期性的仪式化替换。

  他提审了那个老药童。

  少年早已出宫,在城南一间药铺做杂役,战战兢兢不敢多言。

  直到赵九龄递上一块七王府腰牌,他才抖着手说出那一夜的情形——

  “我躲在库房后间……看见那人全身裹着黑袍,连脸都蒙着,只露一双眼睛。他不说话,只用手势比划。箱子里原本空着,他打开香坛,亲手装了三份灰,每份用黄绢包好,再贴朱砂符纸……临走前,他还对着香坛磕了个头。”

  “你知道他是谁吗?”赵九龄问。

  药童摇头:“但……他靴底绣金线,是四爪蟒纹。宫里穿这个的,不超过五个人。”

  线索指向司礼监高层。

  消息传至七王府时,已是子时。

  萧澈正在书房批阅边关急报,烛光映得他脸色苍白如纸,唯有眸光幽深不动。

  听完暗卫复述赵九龄的调查,他搁下笔,轻轻吹熄了一盏快要燃尽的蜡烛。

  火光熄灭前的一瞬,他的嘴角微微动了动。

  翌夜,崔明远被秘密召入王府偏院。

  门外无兵卒押解,也无锁链之声,只有两名素衣仆从引路。

  他一路低头疾行,心跳如鼓。

  待见到萧澈独坐堂上,一身月白长袍,竟未着王服,也未设仪仗,只端着一杯热茶,语气平淡得像在问天气:

  “你女儿上月患风温,太医院拖了六日才派医,是吧?”

  崔明远浑身一颤,猛地抬头。

  萧澈继续道:“如今她已在我院中接受调理,活得好好的。每日有专人煎药,还有乳母照料起居。她说想爹了。”

  崔明远嘴唇哆嗦,眼中骤然泛红。

  “只要你告诉我,去年腊月十七夜里,谁亲自来取了三份‘净魂香’?”

  空气凝滞。窗外雪落无声。

  良久,他牙关咬紧,终是垂首,声音几不可闻:“张慎。”

  两个字落下,如同铜钟坠地。

  萧澈没有动怒,也没有欣喜,只是缓缓点头,仿佛早知如此。

  “我知道了。”他轻声道,“你回去吧。明日自会有人送你女儿回家。”

  崔明远踉跄退出,背影佝偻如老树枯枝。

  萧澈独自坐了许久,才抬手敲了三下桌面。暗处一道身影浮现。

  “传赵九龄。”他声音极低,“查张慎日常起居,尤其留意他每月行踪规律。”

  顿了顿,他又补充一句:“不必急于动手。”

  风雪扑打着窗棂,天地一片寂静。

  而在钟楼东侧偏廊,一盏孤灯悄然亮起,守更人望着铜壶滴漏,喃喃自语:“今儿又是初七了。”
  http://www.c8e.cc/38487/121.html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c8e.cc。笔趣看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m.c8e.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