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8章 谁说读书人不敢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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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还在下。

  裴文昭站在河北乡野那间低矮的学堂门前,青衫已被风雪浸透。

  屋内灯火昏黄,映着一张张稚嫩却专注的脸。

  孩子们齐声诵读,声音清脆如檐下冰凌相击:

  “地是谁种的?我们!粮是谁收的?我们!赋是谁纳的?我们!”

  每一个“我们”,都像一记重锤砸在他心上。

  他原不信什么“民望席”能改国运。

  在他看来,治国在经义,在礼法,在庙堂之上衮衮诸公的章奏之间。

  庶民识字不过是为了不被奸吏欺瞒,何至于大张旗鼓办夜学、设讲坛、编《田政问答》?

  可此刻,他看着这些孩子挺直脊背、大声应答的模样,忽然觉得,自己二十载寒窗苦读,竟不如这几句朴素问答来得真切。

  一名老农模样的人坐在角落,手里攥着半截炭条,在纸上一笔一划描着。

  他写得很慢,额头沁汗,像是扛着犁翻过整片山坡。

  终于,那一横一竖落定——不是名字,不是年月,而是“税”字。

  裴文昭心头猛地一震。

  回京路上,他未曾合眼。

  风雪扑面,却烧得他双目通红。

  他在马车里铺开纸笔,一口气写下万言长文——《论耕者有其识》。

  文中直言:“今之赋税,系于黄册户籍,实则系于无知。百姓不知田从何来,税因何起,只得俯首任割。然若使万人皆明算术、识律条、知政令,则苛敛难行,贪蠹自破。故赋税之基,不在户籍,在认知。”

  文章刊于《京报》次日,士林哗然。

  有老学究拍案怒斥:“荒唐!妇孺识字已乱纲常,如今竟倡‘认知为基’,是要让泥腿子与士大夫平起平坐吗?”更有御史扬言要弹劾其“鼓动民心,动摇国本”。

  裴文昭却不避锋芒。

  三日后朝议经学,当众被质问时,他立于殿中,声如洪钟:“若理在民间,何惧动摇?若道在底层,岂可封锁?昔日孔圣人尚言‘有教无类’,今日我们却怕百姓读书?怕的不是乱,是真相罢了!”

  满座默然。

  消息传至七王府时,苏锦黎正批阅一份来自江南的屯田改革折子。

  她听完侍女转述,只淡淡一笑,提笔在笺上写了六个字:

  “请他来王府讲一次课。”

  没有多言,也未加修饰。

  就像她一贯的作风——不争口舌之利,只做实事之始。

  而在百里之外的郑氏村,风雪同样未歇。

  村外官道上,豪强家丁手持地契文书,逼迫族老签字让地。

  说是“朝廷征用”,实则早已暗中勾结,欲将良田转作私园。

  族中长辈本欲妥协,毕竟“女人不管外事”,可郑氏却在祠堂前跪下了。

  她身后,三十多名妇人静静伫立,每人怀里抱着一块祖坟界石,冰冷粗糙的石头紧贴胸口,如同护着最后一点骨气。

  三天三夜,她们不吃不喝,守在祠堂门前。

  有人劝她:“你一个寡妇,逞什么强?地没了再开就是了。”

  郑氏抬头,眼里含泪,语气却如铁:“地没了,儿子吃什么?孙子读什么书?你们忘了,去年饿死的那个娃,就因为没地换粮!”

  话音落下,无人再语。

  此事迅速传开,陆知微闻讯当即派遣巡按亲赴调解。

  更令人震惊的是,她在公堂上公然引用一本名为《妇产护权议》的新着——据传出自七王妃幕僚之手——提出“女子持产,关乎家国续脉”,并裁定:“土地争议未决之前,禁止强制搬迁。”

  豪强震怒,上告刑部。可韩敬之接过卷宗时,却陷入沉思。

  眼前这桩冒籍案,被告是一名寒门学子,伪造家谱以应科考。

  按律本当革除功名,杖责流放。

  可细查之下,韩敬之发现此人幼年遭战火离散,养父母为保其性命,不得已将其改姓藏匿。

  多年来他勤学不辍,只为有朝一日能入仕为民请命。

  正当他犹豫之际,王府管家悄然送来一本《户籍流变考》,扉页附有一行小字:“法为治具,非为桎梏。”

  那一夜,韩敬之独坐灯下,反复翻阅此书。

  书中详述历代户籍变迁、战乱流徙、隐户实情,指出“律因时立,亦应随势而变”。

  他越看越觉惊心,仿佛拨开迷雾,窥见了制度背后的人间血泪。

  天将明时,他提笔写下判词:“情理相济,方可服人。”并建议朝廷设立“流徙复籍专案”,允许战乱失散者凭证归籍。

  刑部尚书阅后沉默良久,终点头准行。

  此案遂成新判例典范,震动司法两衙。

  风,已不止于檐角飘雪。

  它穿过街巷、吹过学堂、掠过祠堂、拂过公堂,卷起一页页曾被尘封的账册、家谱、地契与讲义,把那些沉默太久的声音,一一送进权力的耳中。

  而在京城最深处的七王府内,暖阁炉火正旺。

  苏锦黎翻阅着各地送来的反馈文书,目光停在裴文昭那篇《论耕者有其识》的抄本上。

  她轻轻摩挲纸页边缘,似在衡量某种即将到来的重量。

  萧澈坐在轮椅上,望着窗外纷飞大雪,忽然道:“他说得对,认知才是根基。”

  “但他还没看见最深的那一层。”苏锦黎低声回应。

  “哪一层?”

  她抬眸,目光如刃:“当一个人学会写字,他第一件事会写什么?”

  萧澈怔住。

  片刻后,两人相视不语。

  雪落在屋脊,落在宫墙,落在无数尚未点亮的屋檐下。

  而某处书房里,裴文昭正反复修改明日讲稿。

  烛火摇曳,映着他眉间的凝重。

  他没有穿朝服,只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青衫,站在台前,神情平静如授课乡塾。

  开场并未引经据典,也未提半句新政纲要,而是讲了一个故事。

  “河北有个老农,六十有余,一生耕田,识字不过百。去年冬天,村里办夜学,他每晚拄拐去听。三个月后,他学会了写自己的名字,却没先写在名册上。”裴文昭顿了顿,声音低沉下来,“他在一张黄纸上,一笔一划,重立遗嘱——地不分给两个儿子,全留给了女儿。”

  堂下一片寂静。

  “他说,儿子有力气,能出去闯;女儿嫁到外村,若夫家苛待,手里没点产业,连站直说话的底气都没有。他还说,‘我种了一辈子地,到头来才明白,公道不是天给的,是人写下来的。’”

  有人轻轻吸了一口气。

  裴文昭抬眼扫过全场:“我们总以为教化百姓,是把圣贤书送下乡,是让他们知礼守序。可有时候,是这些从没读过《孟子》的人,教会了我们什么叫公正。”

  话音落下,掌声骤起,如春雷滚过庭院。

  几位原本冷笑旁观的老臣,此刻竟也微微颔首,有人低声叹道:“此言……倒是未曾想过。”

  散场时雪已停,月光洒在积雪之上,映得庭院通明。

  三位翰林院编修并未随众离去,反而留下询问田政条文细节,并主动请缨加入“田政修订小组”。

  他们说:“若真能让律法贴着泥土走,我们也愿执笔一行。”

  深夜,苏锦黎与萧澈并肩立于庭院之中。

  远处学塾灯火未熄,稚嫩诵读声随风飘来:“税从何出?劳力所生;权因何立?万民共信……”一字一句,清晰而坚定。

  她望着满天星斗,忽然轻声道:“我们现在做的,不只是改一条律法,是在改一种念头。”

  萧澈坐在轮椅上,指尖扣紧扶手,指节泛白。

  火光在他眸中跳动,像埋着不灭的薪柴。

  “只要这念头不断,”他声音低沉却有力,“哪怕我明日死去,新政也不会停。”

  风忽转急,卷起残雪扑向廊下灯笼,最后一盏昏黄光影摇晃几下,熄了。

  就在此刻——

  北面城墙上,一道烽火冲天而起。

  红底镶金,刺破夜空。

  那是极特殊的信号,百年未现。

  宫中典制明载:此焰不起则已,一起便是“内患将发,速备非常”。

  两人同时转身望向北方,目光如钉。

  风雪再起,吹乱了檐角铜铃,也吹散了方才那一丝微温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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