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章 笼中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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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的大街,喧嚣鼎沸,完美诠释着何谓江南繁华的极致。绸缎庄、酒楼、茶肆、银楼……鳞次栉比,招牌旌旗迎风招展。
小贩的叫卖声、车马的轱辘声、士子的谈笑声、女子的娇嗔声,混杂着空气中浮动的脂粉香、食物香、还有运河带来的淡淡水腥气,织成一张巨大而鲜活的市井画卷。
在这片喧嚣中,一家门面雅致的花鸟店前,却仿佛隔出了一小方静谧的天地。
一位女子正驻足于店门前。
她身着藕荷色缕金百蝶穿花云锦裙,外罩一件月白色软烟罗薄纱披风,身姿窈窕,气质娴静,一看便是教养极好的大家闺秀。
她梳着精致的堕马髻,斜插一支点翠步摇,流苏随着她微微俯身打量花草的动作轻轻摇曳。
少女眉眼如画,肤光胜雪,只是那双漂亮的杏眼里,带着一丝与这热闹尘世格格不入的疏离与淡漠。
她身后,规规矩矩地跟着两个穿着体面的小丫鬟,低眉顺眼,不敢稍有逾矩。
这便是苏州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安家大小姐,安宁。
“老板,这株素心兰,怎么卖?”
安宁伸出纤纤玉指,轻轻点了点一盆叶片翠绿、含苞待放的兰花,声音清脆,如珠落玉盘,却听不出多少情绪起伏。
花鸟店老板是个精干的中年人,一见是她,脸上立刻堆满了近乎谄媚的笑意,腰弯得极低:
“哎呦!安大小姐您眼光真好!这盆素心兰可是小店里顶好的货色了,您看这品相,这花苞……不贵不贵,承惠……五十两银子。”
五十两。足够寻常五口之家宽裕地过上一整年。
安宁脸上没什么表情,既未显惊讶,也未露嫌贵,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目光又转向旁边一盆开得正艳的西府海棠。
对她而言,五十两与五钱银子,似乎并无区别。
她生于巨富之家,父亲安弘业是江南首屈一指的丝绸巨贾,富可敌国;爷爷安道远,更是名满天下的围棋国手,曾官至礼部侍郎,致仕后依旧德高望重,门生故旧遍布朝野。
她是安家三代单传的嫡女,是真正的掌上明珠。
世人皆知她备受宠爱,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可她心里比谁都清楚。
这掌上明珠,唯有被高高举起,让世人都看清其璀璨光华,才能彰显其价值连城。
她的宝贵,需要被展示,被围观,被估价。
在她眼中,世间万物皆有价值。
父亲积累的财富是价值,爷爷的声望是价值,甚至家中仆役的忠心、路上行人的羡慕目光,也都是价值。
但“价值”不该等同于“价格”,人更不该被明码标价。
可当“价格”真的摆在面前时,她会反抗吗?
她不笨。
反抗无用,徒增笑耳。
那么,她是相信爷爷能在今晚的棋局上,战胜那位横空出世的王家小公子,那位少年棋圣吗?
不,她不信。
爷爷年事已高,棋风稳健却失之锐气;而那位王公子,听说棋路诡谲,锋芒毕露,正是爷爷最不擅长应对的类型。
她只是……别无选择而已。
像一只被精心饲养在黄金笼中的金丝雀,羽毛被梳理得一丝不苟,食水被伺候得妥妥帖帖,唯一的作用,便是在合适的时机,被主人拿出来,向宾客展示其美丽,然后……待价而沽。
她只是一个提线木偶,线的另一端,握着的是家族的荣辱与利益。
恍惚间,记忆深处某个被尘埃掩埋的角落,忽然透进一丝微光。
那是一个灯火阑珊的夜市,空气中弥漫着廉价吃食和汗水的味道。
一个发型狂放不羁、衣衫略微有些破烂的青年,咧着嘴,露出口洁白的牙齿,对当时还是个小姑娘的她,没头没脑地说:
“喂,小妮子,别老绷着个脸!人生苦短,做你想做的事情啊!”
安宁唇角极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勾起一抹自嘲的弧度。
做自己想做的事?
抱歉啊大哥哥…我没有你那般不管不顾的勇气。
我…早已失去了勇敢的资格。
就在这时,街口传来一阵明显的骚动,人群像潮水般向两侧分开,伴随着低低的惊呼和议论声。
“是王公子!”
“棋圣王公子来了!”
安宁抬起头,并不意外。
人们的喧哗早已告知了来者的身份。
一位身着月白锦袍的少年,在一众仆从的簇拥下,缓步而来。
他身量颇高,竟比寻常男子还要挺拔几分,怕是接近六尺(约185c。
但奇异的是,他的容貌却并非英武阳刚,反而带着一种过于精致的柔美。
他的皮肤白皙得近乎透明,眉眼狭长,鼻梁高挺,唇色是淡淡的樱粉,组合在一起,有种模糊了性别的俊美。
若非那挺拔的身高和略显平坦的胸部,乍一看,甚至会误以为是位绝色女子穿了男装。
他脸上带着浅淡的笑意,眼神却深邃,让人看不透情绪。
这便是如今王家唯一的公子,王清辞,那位名动江南的少年棋圣。
王清辞走到花鸟店前,对着安宁微微颔首,笑容温和有礼:“好巧,安小姐也在此赏花?”
安宁压下心头翻涌的复杂情绪,面上依旧是无可挑剔的大家闺秀风范,敛衽一礼,声音平稳:“王公子。”
礼数周全,语气疏离。
哪怕心知自己已成为对方与爷爷对弈的赌注之一,她也不能失了安家的体面。
王清辞似乎并不在意她的冷淡,目光转向花鸟店内,掠过那些叽叽喳喳的雀鸟。
最后,他的视线落在了一只被单独关在小巧竹笼里的鸟儿身上。
那鸟儿羽毛翠绿,头顶有一撮鲜黄的翎毛,眼神灵动。
“这是……‘金顶绣眼’吧?” 王清辞开口道,声音清越,“我曾在西山见过它们在林间嬉戏的样子,振翅高飞,鸣声清亮,甚是独特活泼。”
安宁淡淡接口:“正因独特,世人才更想将这份独特禁锢于方寸之间,据为己有,日日赏玩。”
王清辞闻言,转回头看向她,眸中闪过一丝异色,随即笑道:“安小姐所言极是。不过……我却不愿如此。” 说罢,他随手从袖中取出一块碎银,看也不看便抛给一旁躬身候着的老板,“这鸟,我买了。不用找了。”
老板接过银子,连连道谢。
在安宁和周围人疑惑的目光中,王清辞伸手,轻轻打开了那小巧竹笼的门闩。
笼中的绣眼鸟起初似乎愣住了,在门口试探性地跳了跳,歪着小脑袋看了看洞开的自由。
下一刻,它仿佛明白了什么,发出一声清脆的啼鸣,振翅而起,化作一道翠绿的流光,瞬间冲上蓝天,消失在白云深处。
王清辞仰头望着鸟儿消失的方向,脸上露出一抹轻松的笑容,轻声道:“看啊……它多开心。”
说完,他收回目光,对安宁再次微微颔首,便带着仆从,转身离去,没有再多言一句。
安宁站在原地,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握着团扇的纤指微微收紧。
放飞笼中鸟……他这话,是说与谁听?
王府,听雪轩。
与外面的喧嚣繁华截然不同,这处位于王府深处的院落,异常安静,只听得见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
这里是王家三公子王清辞的住所。
王府,江南围棋世家,世代以棋为生,以棋传家。
当今家主,王清辞的“父亲”王澜,年过花甲,鬓发皆已斑白。
对于普通人而言,这已是含饴弄孙、颐养天年的年纪。
但对他,对王家而言,却意味着传承的迫切与压力。
这份重担,本不该落在王清辞的肩上。
他上面,原本还有两位兄长。
可惜,大哥因棋力迟迟无法突破,在父亲日复一日的严苛责骂与巨大压力下,郁郁而终;二哥更是因一次对弈大败后,不堪忍受家法重责与内心愧疚,在一个雨夜投了井。
那时,王澜还未如今日这般苍老。
接连丧子,传承危机像巨石压在他心头。
为延续血脉,他疯狂纳妾,盼望着能再生下男丁。
然而天意弄人,接连六位妾室,生下的皆是女儿。
就在他几乎绝望之际,第七位妾室,终于为他生下了一个孩子。
一个女婴。
然而,就是这个女婴,在抓周时,无视金银珠宝、笔墨纸砚,一把抓住了棋盘上的一枚黑子。
三岁启蒙,五岁便能与管家对弈不落下风,七岁时,棋力已超越她那几位被寄予厚望却最终夭折的兄长幼年之时。
她是女孩。
但在她展现出惊世骇俗的围棋天赋那一刻起,她就不再是“王小七”,那个排序最末、无足轻重的庶女。
她成了王家的希望,成了必须撑起门楣的“三公子”,王清辞。
一个有了名字、有了沉重使命的人。
闺房内,王清辞屏退了所有侍女。她走到一人高的菱花镜前,镜中映出一张模糊了性别的、俊美精致的面容。
她伸出手,缓缓解开了月白锦袍的系带。
外袍滑落,接着是中衣。
镜中,逐渐显露的,是一具青春饱满、曲线玲珑的少女躯体。
白皙的肌肤,纤细却不失柔美的锁骨,微微隆起的、恰到好处的胸脯,不盈一握的腰肢,以及修长笔直的双腿……
一切都在无声地宣告着,这具身体的主人,是一位正值妙龄的少女。
她抬手,轻轻抚上自己的脸颊,镜中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满是疲惫与茫然。
笼中之鸟……王小七看着镜中的“王清辞”,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弧度。
那安家小姐是金丝雀,被锁在黄金笼中,展示于人前。
自己又何尝不是?
只不过,锁住她的,是一个名为“家族”、名为“传承”的、更加巨大的牢笼。
一只被迫剪去羽翼、披上男装,囚在围棋棋盘这方寸之间的……困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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