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笼中之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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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元1690年,三月廿三,午后。

  卧龙谷口的天空,被一片移动的阴影彻底吞噬。

  金帐汗国的三万五千大军,卷着漠北的尘土与寒风,如同一场黑色的钢铁风暴,席卷了谷前的整片荒原。

  马蹄的轰鸣震动着大地。

  车轮的碾压发出沉闷的呻吟。

  苍凉的牛角号声与野性的呼喝汇聚成一股令人窒息的声浪,拍打着谷口沉默的岩壁。

  无数狼头、苍鹰、弯月旗帜在风中狂舞,遮蔽了初春的阳光。

  数不清的弯刀与长矛,汇成一片闪烁着死亡寒芒的金属森林。

  策妄阿拉布坦的巨大金顶大纛,在一处缓坡上高高竖起,俯瞰着那道狭窄的咽喉。

  在他的身后,庞大的营盘正以惊人的速度铺展开来。

  训练有素的士兵在军官的呵斥与皮鞭下,驱动着牛马,将一顶顶巨大的牛皮帐篷扎入冻土。

  营盘以大汗的金帐为核心,按照部落与兵种的序列,层层叠叠,向外扩散。

  最内圈是精锐的怯薛卫。

  外围是各部落的骑兵营区,战马被紧紧拴在临时的木桩上,不安地刨着蹄子,喷出白色的鼻息。

  更远处,是仆从军与辎重营的杂乱区域。

  牛车、马车、骆驼车挤成一团,车上满载着粮草、箭矢、帐篷,以及那最令人忌惮的货物。

  六十门闪着幽暗光泽的罗刹火炮。

  沉重的炮车被蛮牛与壮丁合力推上预设的炮兵阵地,黑洞洞的炮口,阴森地对准了卧龙谷的方向。

  穿着臃肿皮衣的罗刹教官,用生硬的蒙语大声咆哮着,指挥炮手们进行着最后的调试与伪装。

  炊烟在营盘各处升起,空气中混杂着烤肉的焦香、马粪的臊臭,还有皮革与金属那独有的冰冷气味。

  然而,这片喧嚣之下,却流动着一股无法掩饰的压抑。

  一些经历过上次谷口血战的老兵,望着远处那道沉默的山谷,攥着弯刀的手,不自觉地渗出了汗水。

  那里,埋葬了他们一万名同袍的尸骨。

  那里,是所有金帐勇士的噩梦之地。

  卧龙谷防线,死一般的寂静。

  磐石团的青石巨盾,如同一排钢铁的牙齿,死死咬住了谷口。

  盾墙之后,神机团的火铳手们依托着胸墙与工事,黑色的枪口从射击孔中探出,密集得让人头皮发麻。

  崖壁之上,十门“惊雷”重炮,在伪装网下,安静地蛰伏着。

  整个谷口,像一头沉默的巨兽,冰冷地注视着谷外那片喧嚣的黑色海洋。

  金帐大军扎营完毕,却迟迟没有发起进攻。

  策妄阿拉布坦显然吸取了上次的教训。

  他端坐于战马之上,冷酷地审视着那道防线,脸上浮现出一抹残忍的戏谑。

  “呜——呜——呜——!”

  低沉而苍凉的牛角号声,再次响起。

  数十名赤裸着上身,脸上涂抹着血色油彩的金帐勇士,从本阵中策马冲出。

  他们挥舞着雪亮的弯刀,发出野兽般的咆哮,在距离谷口防线约两百步的距离上来回驰骋。

  这个距离,刚好在燧发枪的有效射程边缘。

  “李信!”

  “懦夫!”

  “缩头的乌龟!”

  “汉狗!滚出来受死!”

  “有胆子出来与爷爷单挑!”

  污言秽语,伴随着粗野的哄笑,铺天盖地地砸向谷口。

  一名金帐武士,甚至将一顶缴获的破烂明军头盔挑在矛尖,做出撒尿的姿势,引来身后阵阵更加猖狂的笑声。

  他们将一些牲畜的内脏粪便,狠狠地掷向防线的方向。

  极尽侮辱之能事。

  磐石团的盾墙之后,许多年轻士兵的脸涨成了猪肝色,握着长矛的手,青筋根根暴起。

  就连一些百战老兵,胸膛也剧烈起伏着。

  陈武站在李信身侧的了望台上,双拳捏得咯咯作响。

  “旅帅!”

  他粗重的呼吸,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

  “让末将带一队弟兄冲出去!”

  “剁了这群狗娘养的杂碎!”

  李信站在那里,玄甲黑袍,纹丝不动。

  他只是冷冷地注视着谷外那场拙劣的闹剧,整个人像一块没有温度的玄冰。

  “慌什么。”

  他的话语平静得可怕,却带着一股刺入骨髓的寒意。

  “几条野狗在笼子外面乱吠,就把你的心给吠乱了?”

  他侧过头,瞥了一眼满脸愤慨的陈武,还有周围那些同样被激怒的士兵。

  “记住你们的身份。”

  “你们是汉王军,是朝廷的经制之师!”

  “不是在街头为了几句口角就拔刀相向的泼皮无赖!”

  李信的手指,猛地指向谷外那些耀武扬威的金帐武士。

  “他们想干什么?”

  “想把我们从这乌龟壳里激出去,好让他们的铁骑冲锋,让他们的罗刹炮轰炸?”

  “你愿意用弟兄们的命,去换你一时痛快?”

  “你愿意让我们的防线,出现一个被敌人撕开的口子?”

  陈武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嘴唇翕动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们……他们这是在羞辱我们!”

  一个年轻的队正忍不住低吼道。

  “羞辱?”

  李信发出一声轻哼,那声音里充满了不屑。

  “战场之上,只有生与死,胜与败。”

  “所谓的羞辱,不过是弱者无能的哀嚎,是胜利者颁给失败者的墓志铭。”

  “等我们把他们的脑袋砍下来,做成京观,用他们的鲜血祭奠我们死去的袍泽,你觉得,那还会是羞辱吗?”

  “那将是他们永世无法洗刷的耻辱!”

  李信的话,像一盆冰水,浇在众人滚烫的头顶。

  那股被愤怒冲昏的头脑,瞬间清醒了不少。

  “传我将令!”

  李信的声音陡然拔高,变得斩钉截铁,不带一丝一毫的感情。

  “全军,严守阵地!”

  “无本帅军令,任何人不得出击!违者,斩!”

  “任何人不得还口!违者,斩!”

  “任何人敢应战单挑,不论缘由,斩立决!”

  三个“斩”字,如同三柄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头。

  “诺!”

  陈武与其他将领,齐齐低头,大声应诺。

  命令被迅速传达下去。

  原本骚动不安的防线,重新恢复了死寂。

  只有那一双双透过盾牌缝隙与射击孔的眼睛,燃烧着压抑到极致的火焰。

  谷外的叫骂声,还在继续。

  那些金帐武士见汉军毫无反应,骂得更加起劲,动作也更加嚣张。

  陈武的拳头,重重捶在身前的女墙上,震得石屑簌簌落下。

  “旅帅,咱们就这么干看着?”

  “憋屈!”

  李信没有理他,只是掏出了自己的千里镜,仔细地观察着远方金帐大军的营盘。

  他的注意力,完全不在那些跳梁小丑身上。

  他在看敌人的炮兵阵地。

  他在看敌人中军大帐的位置。

  他在估算敌人辎重营的距离。

  “陈武。”

  李信放下千里镜,突然开口。

  “你觉得,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狼,什么时候最可怕?”

  陈武一愣,没明白李信的意思。

  “自然是……是它冲出笼子的时候。”

  “错了。”

  李信摇了摇头。

  “是它在笼子里,安静地舔舐爪牙,等待开笼时机的时候。”

  “现在的我们,就是那只笼中的狼。”

  “而他们……”

  李信指了指谷外。

  “他们不是猎人,他们只是想把手伸进笼子里,逗弄我们的蠢货。”

  “我们的目标,不是咬住那只伸进来的手。”

  “而是等他们彻底放松警惕,等他们以为我们真的怕了,等他们把自己的脖子,凑到笼子口的时候……”

  李信做了一个干净利落的切割手势。

  “一口,咬断它!”

  陈武顺着李信的动作看去,心头猛地一震。

  他仿佛看到,在某个未知的时刻,无数把尖刀,会从最意想不到的地方,狠狠捅进金帐大军的心脏。

  旅帅的谋划,远比他想象的更加深远,也更加致命。

  眼前的这点羞辱,与那最终的雷霆一击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末将……明白了。”

  陈武低下了头,声音里带着一丝羞愧。

  “明白就好。”

  李信重新将注意力投向谷外。

  “让他们骂。”

  “骂得越凶越好,叫得越响越好。”

  “这说明,他们也怕。”

  “他们怕这座山谷,怕我们手里的火铳,怕崖顶的惊雷。”

  “他们需要用这种方式,来给自己壮胆,也来试探我们的虚实。”

  “那就让他们继续试探。”

  “传令下去,让磐石团的弟兄轮班休息,神机团的火铳手上好膛线,检查弹药。”

  “让伙房把晚饭做好,肉要多,汤要热。”

  “告诉弟兄们,今晚,或许会有一场好戏看。”

  李信的话语,平静而自信,像一根定海神针,让所有听到的人,心中都安定下来。

  那股被挑衅点燃的怒火,渐渐沉淀,转化成一种更加冰冷、更加危险的杀意。

  谷外的叫骂声,从午后一直持续到黄昏。

  金帐的武士换了一批又一批,嗓子都喊哑了。

  可卧龙谷的防线,始终像一座亘古不变的石山,沉默地矗立在那里,对所有的挑衅与侮辱,都无动于衷。

  夕阳西下,将整片荒原染上了一层血色。

  金帐大营那边,终于鸣金收兵。

  那些叫骂了一下午的武士,骂骂咧咧地退了回去。

  一场无形的交锋,似乎就此落下了帷幕。

  然而,所有人都清楚。

  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真正的风暴,正在夜幕的掩护下,悄然酝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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