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红妆铁甲

　　李信看着那道向他走来的红色身影，一颗被冰封铁裹的心，被狠狠地撞碎了一角。

　　他见过她月白素裙的沉静，见过她淡青常服的干练，却从未见过她如此明艳夺目，光彩照人。

　　那红色，是烧穿了苍白风雪的烈焰，是泼洒在肃杀铁甲上的滚烫鲜血！

　　顷刻间，便将他心底最后一寸寒冰，焚烧殆尽！

　　两人在木台前站定，四目相对。

　　没有红绸牵引，没有傧相唱和。

　　李信伸出手，那只布满了厚茧与剑痕的大手，在凛冽的寒风中，带着不容置疑的稳定。

　　沈云容微微抬眸，清澈的目光撞入他深不见底的黑眸。

　　她脸颊泛起红晕，却毫不迟疑地将自己微凉的柔荑，放入了那片温暖而粗粝的掌心之中。

　　手掌握紧的瞬间，是两个世界的交汇，是刀锋与丝帛的盟约。

　　陈敬之身着保民府主官的正式袍服，迈步走到台前。

　　他没有诵读任何冗长的婚书，而是环视全场，目光从最前排肃立的将官，扫到最后方引颈而望的流民。

　　他的声音，灌注了全部的精气神，洪亮而庄重，如同重锤敲响战鼓！

　　“今日，庚午年正月初十！”

　　“我卧龙谷之主，汉王李信，聘娶河西沈氏云容为妻！”

　　“此乃天作之合，亦是我卧龙谷万千军民之大幸！”

　　他的声音稍作停顿，随即转向新人，目光如炬，声若雷霆：

　　“李信！沈云容！”

　　“尔等今日结为夫妇，当同心同德，生死与共！”

　　“李信！汝为汉王，当为手中之剑，护佑一方黎庶！当为汉家之盾，驱除鞑虏，光复河山！”

　　“沈云容！汝为王妃，当为汉王之鞘，抚恤孤寡，安定后方！当为汉家之火，传承薪火，教化万民！”

　　“此心此志，天地可鉴！日月同昭！尔等可能做到？！”

　　“谨遵府尊教诲！”李信与沈云容齐声应道，声音斩钉截铁，掷地有声。

　　“一拜天地——！”陈敬之用尽全力，高声唱道。

　　李信与沈云容转身，面向广场上那面在寒风中发出猎猎巨响的“汉”字大旗，深深一揖！

　　这一拜，拜的不是虚无缥缈的神只！

　　拜的是脚下这片用鲜血和尸骨换来的土地！

　　拜的是头顶这方汉家儿郎用性命去扞卫的青天！

　　“二拜高堂——！”

　　两人转向东方，那是中原故土的方向，是他们回不去的家乡，再次深深一揖！

　　父母亲人或已不在，或远隔天涯。

　　这一拜，拜的是血脉的根源！

　　拜的是汉家的列祖列宗！

　　拜的是那些不屈的魂灵！

　　“夫妻对拜——！”

　　李信与沈云容转过身，面对面。

　　李信的目光深沉而灼热，像熔化的铁水，要将她彻底融化在自己的视线里。

　　沈云容的眼眸清澈而坚定，如寒潭秋水，倒映着他唯一的影子。

　　两人同时躬身，额头几乎相触。

　　呼吸可闻。

　　这一拜，拜的是往后余生，性命相托的信任！

　　拜的是这乱世危局之中，唯一可以依靠的彼此！

　　礼成！

　　刹那的寂静之后。

　　“贺汉王！贺王妃！”

　　台下，周大勇、李铁牛、陈武等一众将领率先单膝跪地，右手握拳，重重捶在心口，发出金铁交鸣之声，怒声狂吼！

　　“贺汉王！贺王妃——！”

　　哗啦——！

　　台下所有将士，齐刷刷单膝跪地，甲胄铿锵之声汇成一股钢铁的洪流！

　　更远处的百姓流民，也纷纷躬身，用最质朴的方式，献上他们最真诚的敬意！

　　山呼海啸般的祝贺声，如同平地惊雷，瞬间席卷了整个卧龙谷！

　　震得积雪簌簌而下！

　　吼得云层为之翻涌！

　　李信紧紧握着沈云容的手，感受着她指尖的微凉和轻微的颤抖。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台下如山如海般拜倒的军民，扫过远处谷口巍峨的防线，扫过格物院工坊升起的袅袅青烟。

　　最后，他的目光落回到身边这个一身红妆，从此将与他风雨同舟、生死与共的女子身上。

　　他那张如同冰山雕刻的冷峻脸庞上，缓缓绽开一抹清晰而郑重的笑意。

　　那笑意，如同凿开万年冻土的烈阳，带着前所未有的温度与力量。

　　他高高举起两人紧握的手，向着台下万千军民，向着这片他以性命守护的土地，发出了自己低沉却足以让每个人听清的宣告：

　　“今日，我李信娶妻！”

　　“他日，必率尔等——”

　　“复我汉家山河！共享太平盛世！”

　　短暂的沉寂后，是更加狂暴的呐喊！

　　“复我河山！共享太平！”

　　“复我河山！共享太平——！”

　　这呐喊，是祝福，是誓言，更是卧龙谷上下同仇敌忾、向死而生的战吼！

　　……

　　夜幕降临。

　　中枢后院，一间被简单收拾出来的新房内。

　　红烛高燃，烛火跳跃，映照着窗棂上贴着的大红“囍”字剪纸。

　　这是保民府的女吏们，用最笨拙也最真诚的手法，赶制出来的唯一装饰。

　　沈云容已经卸下钗环，换上了一身舒适的红色常服，安静地坐在铺着崭新被褥的炕沿。

　　烛光下，她清丽的脸庞褪去了白日的庄重，带着新嫁娘的羞涩，更添了几分动人心魄的风韵。

　　房门被推开，李信走了进来。

　　他换下了一身玄色常服，卸去了白日的甲胄与披风，少了几分尸山血海的肃杀，多了几分居家的沉稳。

　　他走到炕边，看着烛光下安静美好的沈云容，目光深邃，久久不语。

　　沈云容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脸颊微红，轻声道：“奔波了一天，你也累了，早些歇息吧。”

　　李信却没有动。

　　他转身走到桌边，拿起那对作为聘礼的罗刹燧发短铳，指腹摩挲着冰冷的枪身。

　　他又拿起那份格物院的仿制图纸，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歉意。

　　“今日之礼，太过仓促简陋，委屈你了。”

　　“没有鼓乐，没有宾客，只有一面旗，和满营的刀枪。”

　　沈云容站起身，走到他的身边，伸手轻轻摇头。

　　“乱世之中，能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已是上天最大的恩赐，何谈委屈？”

　　她拿起那份图纸，看着上面精细的标注和密密麻麻的注解，眼眸中流淌着智慧的光。

　　“这图纸，这火铳，还有格物院昼夜不息的炉火，比任何聘礼都更重。”

　　“云容……明白。”

　　李信放下图纸，目光落在她清澈的眼眸上，那双眼睛里，没有丝毫的怨怼，只有全然的理解。

　　他的心，被轻轻地触动了。

　　“前路，是刀山火海，烽火连天。”

　　他的声音变得格外严肃。

　　“嫁给我，就是将你的性命，彻底绑在我的战车上，随时都可能粉身碎骨。你……可曾有过片刻的后悔？”

　　沈云容看着他，忽然展颜而笑。

　　那笑容，如同冰封的湖面瞬间碎裂，万千春花在刹那间怒放，明媚得晃眼。

　　“后悔？”

　　她轻声反问，随即摇了摇头，语气轻柔却无比坚定。

　　“云容若是惧怕凶险，当初便不会留在卧龙谷。”

　　“既然留下了，既然应了你，此生便再无后悔二字。”

　　她上前一步，与他距离更近，抬起头，勇敢地直视着他的眼睛。

　　“李信，你听着。”

　　“你在何处，何处便是云容的家。”

　　“你手中之刀指向何方，云容便随你奔赴何方。”

　　“生死相随，不离不弃。”

　　轰！

　　李信心头剧震！

　　他看着眼前这个女子，看着她眼中那份毫无保留的信任与决绝，看着她烛光下明艳动人的脸庞。

　　一股滚烫的岩浆，猛地从心底喷涌而出，瞬间流遍四肢百骸！

　　他猛地伸出双臂，将她狠狠地、紧紧地拥入怀中！

　　力道之大，恨不得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再也不分开！

　　“唔……”

　　沈云容猝不及防，只来得及发出一声闷哼，整个人便被他坚实而滚烫的胸膛包裹。

　　鼻尖萦绕着他身上淡淡的硝烟和铁器的味道，耳边是他胸腔内传来擂鼓般有力而急促的心跳声。

　　一股前所未有的安心与温暖，瞬间淹没了她。

　　“云容……”

　　李信低沉沙哑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红烛摇曳，将两人紧紧相拥的身影投射在窗棂上，拉得很长，很长。

　　窗外，卧龙谷的夜色依旧深沉，寒风呼啸，远处隐约传来巡夜士兵的口令声和格物院工坊彻夜不休的锻打声。

　　然而在这方小小的新房里，却弥漫着一种足以抵御世间一切风雪的温暖与安宁。

　　许久，沈云容才在他怀中抬起头，看着李信近在咫尺的、线条冷硬却带着温柔弧度的下颌，轻声问：

　　“那……我们接下来该做什么？”

　　李信低头，深邃的目光锁住她清澈的眼眸，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做该做之事。”

　　“练兵，铸械，屯田，御敌。”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霸道和期盼。

　　“还有……生儿育女，开枝散叶。”

　　“让这汉家的火种，在这片冰天雪地里，扎下根，发了芽，世世代代，传承下去！”

　　烛光下，两人目光交融，再无言语。

　　红妆与铁甲，柔情与壮志，在这乱世的新婚之夜，悄然融为一体。

　　前路漫漫，烽烟未熄，但两颗紧紧相依的心，已为这艰难的时世，点燃了最温暖，也最坚韧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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