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火种

　　死寂，是夜烛城此刻唯一的声音。

　　那片曾经吞噬一切的血月已然隐没，取而代之的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墨色天穹。

　　城中万千灯火，连同那些挣扎的、绝望的生命气息，一同被虚无吞噬，仿佛从未存在过。

　　在这片绝对的黑暗中央，唯一的亮色，是一盏悬浮于半空的青莲心灯。

　　灯焰不大，却明亮得刺眼。

　　它并非静静燃烧，而是如同一颗顽强的心脏，一次，又一次，执着地搏动着。

　　每一次跳动，都将一圈柔和的青色光晕推向四周的死寂，却又瞬间被无边的黑暗吞没。

　　灯下，灯奴儿的身影被勾勒得清晰无比。

　　她那身素白的衣衫在虚空中微不可察的气流里拂动，漆黑如瀑的长发随之飞扬。

　　她仰着头，那双本该空洞的眼眶中，不知何时，竟也燃起了两点幽幽的青光，与头顶的心灯遥相呼应。

　　“命契已焚。”她的声音空灵而清晰，在死城中回荡，每一个字都敲击在萧云归的心上，“但天外楼不会就此罢休。他们的耐心有限，下一次血月再临时，他们不会再玩弄灯火的游戏。”

　　她顿了顿，眼中的青光骤然一盛，仿佛看到了某种可怖的未来。

　　“他们将以‘星墟使’之名，动用更古老、更禁忌的力量，唤醒……被锁在夜烛城最深处的那位‘仙’。”

　　萧云归的心猛地一沉。

　　锁中之仙！

　　这个传说，他曾以为只是南疆妖族吓唬孩童的梦呓。

　　他怀中的苏青竹发出一声微弱的呻吟，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低头看去，只见她原本苍白如纸的脸上泛起一丝异样的红晕，指尖微微颤动，一缕比发丝还要纤细的青色火焰，竟从她的指尖飘摇而出，如同一只寻归的萤火虫，缓缓飞向了半空中的青莲心灯。

　　青火触及灯焰的瞬间，那如豆的火光骤然暴涨！

　　原本仅能照亮方寸之地的灯焰，刹那间化作一道巨大的光幕，将整座死城的废墟映照得纤毫毕现。

　　光幕之上，景象流转，竟清晰地显现出百里之外，万妖谷深处的画面——

　　一片被战火摧残的谷地中，三十六名衣衫褴褛、神情坚毅的混血妖族，正盘膝而坐。

　　他们每一个人的胸口，都亮起一团微弱却不屈的火焰。

　　那是他们的心火，是他们燃烧生命换来的最后光芒。

　　他们伸出手，将这心火小心翼翼地注入到身前一盏盏样式古朴、布满裂纹的石灯之中。

　　三十六盏古灯，逐一点亮！

　　而在另一处更为开阔的废墟之上，断角郎那瘦削的身影挺立如枪。

　　他身后，数百名混血孩童，大的不过十岁，小的尚在襁褓，却无一人哭泣。

　　他们学着大人的模样，笨拙地列成一个阵势，用尽全身力气，将稚嫩的童音汇聚成一股撼动天地的呐喊：

　　“我们不逃了！我们是火种！”

　　“我们……是万妖谷最后的火种！”

　　画面一转，在那座象征着万妖谷权力的灯塔残基之下，曾经高高在上的三长老烛阴老祖，此刻竟单膝跪地。

　　他那条断裂的、布满狰狞伤痕的残尾，如同一柄刻刀，在坚硬的岩石上奋力划动，鲜血淋漓，留下一个古老而决绝的血色誓印。

　　“万妖谷三长老烛阴，自此退位！”他苍老而沙哑的声音穿透光幕，带着前所未有的决然，“此身残躯，此后只为守护混血，如护我族血脉！若违此誓，魂飞魄散，永不入轮回！”

　　血誓立下，天地间仿佛有了一声沉闷的雷鸣。

　　烛阴老祖缓缓抬起头，那双浑浊的老眼穿透了空间的阻隔，竟直直地望向了萧云归。

　　“萧云归！”他的声音仿佛就在耳边响起，“你若真有本事进入那口‘井’，就带上他们！这一代的孩子……不该再被当成可以随意牺牲的祭品！”

　　萧云归抱着苏青竹的手臂，不自觉地收紧了。

　　他猛地抬手，从怀中取出那张星砂图残页。

　　心念一动，逆命之眼的力量贯入其中。

　　只见那原本晦涩的星图之上，无数星砂流转，竟缓缓汇聚成一行触目惊心的血色古字：

　　“归姓者入井，星墟开；心灯燃处，仙锁断。”

　　归姓者……

　　萧云归瞳孔骤缩。

　　这一刻，无数线索在他脑海中串联，那副曾纠缠他无数个日夜的未来画面——那个与他一模一样，却冷酷无情的“未来之身”，再次浮现。

　　他猛地闭上双眼，识海之中，《斩我经》的功法疯狂运转。

　　这一次，他斩的不是修为，不是外魔，而是那道早已与他因果纠缠的未来之影！

　　“斩我·无相！”

　　一声低喝，发自神魂深处。

　　萧云归只觉脑中一阵剧痛，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硬生生剥离了出去。

　　当他再次睁开眼时，道心一片澄明，识海再无半分未来之身的踪影。

　　他还是他，但又似乎有哪里不一样了。

　　“你……”怀中的苏青竹不知何时已经醒来，她虚弱地看着他，眼中带着一丝奇异的光彩，“你不再像他了……一点也……不像了。”

　　萧云归心中一动，低头迎上她的目光，看到了那份独属于她的温柔与坚定。

　　“因为，”他轻声回答，像是在对她说，也像是在对自己说，“我选择了不同的路。”

　　苏青竹笑了，苍白的脸上绽放出一抹动人的光华。

　　“此灯，归你了。”

　　灯奴儿的声音响起。

　　她素手一招，那盏青莲心灯便悠悠然飘落，悬停在了苏青竹的面前。

　　灯焰的光芒温柔地笼罩着她，竟让她身上的伤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着。

　　“它既是火种，也是信物。”灯奴儿深深地看了一眼萧云归，随后转身，望向万妖谷的方向，那双燃着青光的眼眸中，流露出一丝连萧云归也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我会守在这里，等下一个守灯人的到来。”

　　萧云归明白了她的选择。

　　他没有多言，只是郑重地点了点头。

　　下一刻，他将怀中的苏青竹轻轻放下，让她靠着一块还算完整的石碑。

　　他走到废墟中央，反手抽出背后的无锋剑，猛地插入地面！

　　嗡——！

　　剑身与大地接触的刹那，一声沉闷悠长的嗡鸣响彻全城！

　　萧云归双目紧闭，剑意冲天而起，竟在刹那间引动了潜藏于他血脉深处的双生星轨之力！

　　以他为中心，一道无形的剑意领域骤然扩张，跨越了空间的界限，精准地锁定了百里之内，每一处正在燃烧的心火——无论是万妖谷那三十六盏古灯，还是苏青竹与青莲心灯共鸣的生命之火！

　　“起！”

　　萧云归一声沉喝。

　　七息之内，神迹降临！

　　只见一道道璀璨的青色火线，自万妖谷的废墟中升腾而起，又从苏青竹身前的青莲心灯中流淌而出，它们在夜空中汇聚，交织，最终化作一条浩浩荡荡、横贯百里的青色焰河！

　　这条火焰长河，自夜烛城的死寂中心，一路奔腾，流向了万妖谷那片充满希望的土地，将两地紧密地连接在了一起。

　　所有看到这一幕的混血妖族，无不热泪盈眶，俯身叩拜。

　　遥远的万妖谷深处，一处未被战火波及的隐秘高台上，一名身着繁复星纹黑袍的妖官，正静静地矗立着。

　　他手中捧着一盏精致的星砂灯，灯光原本明暗不定，却在青色焰河成形的瞬间，“噗”地一声，彻底熄灭。

　　妖官的动作没有丝毫变化，只是缓缓低下了头。

　　他摊开手，只见自己宽大的袖袍内里，一副以神秘丝线绣成的星纹图，此刻正有几个字在幽幽发光。

　　正是“归姓者”三字。

　　他用手指轻轻摩挲着那冰冷的丝线，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声音如同万年寒冰般在夜色中响起：

　　“火种已燃……看来，是时候清场了。”

　　与此同时，在夜烛城外的荒野上，一道模糊的身影悄然转身。

　　他脸上仿佛笼罩着一层驱不散的浓雾，让人看不清容貌。

　　他看了一眼那条横贯天际的青色焰河，又望向了晨曦微露的东方，身影渐渐融入了尚未散去的晨雾之中。

　　唯有一句低语，如同一片羽毛，飘散在冰冷的风里：

　　“点灯的不是人，是火种。”

　　城内，萧云归收剑回鞘，天地间的异象随之平息。

　　他走到苏青竹身边，将她重新背负在身上。

　　她的身体很轻，却承载着他此刻全部的重量。

　　身后，是死寂的夜烛城。

　　前方，是未知的归途。

　　当他们走出城门废墟时，万妖谷的方向，那些混血孩童们竟自发地列成两队，高高举起了手中的小巧石灯。

　　那一点点微弱的青火，在清晨的薄雾中连成一片，像是一条通往生路的光明指引。

　　苏青竹将头轻轻靠在他的肩头，劫后余生的疲惫让她声音微弱，却无比清晰。

　　“萧云归……我们回去吧。”

　　“嗯，我们回去。”

　　他点头应道，脚步没有丝毫停顿。

　　剑意虽已收敛，他却敏锐地感觉到，随着他踏出夜烛城的范围，脚下的大地，乃至整个南疆的天地脉络，都仿佛与他产生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共鸣。

　　就好像，一场沉寂了千年的盛大演出，终于等来了它的开幕人。

　　而他，刚刚迈出了走上舞台的第一步。

　　晨雾愈发浓重，很快便吞没了他们的身影，也掩盖了他们身后那座正在被遗忘的死城。

　　前路漫漫，雾霭沉沉，仿佛有无数双眼睛，正在这片迷蒙的天地间，静静地注视着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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