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6章 玄真丹砂误性命，铁槛内帷暂栖灵

　　榆荫堂内的嬉笑声犹在耳畔，那“玻璃”、“野驴子”的混叫和着秋千架上的莺声燕语，搅得满园都是浮华的快活空气。

　　我正看着佩凤偕鸳与宝玉等人笑闹，心里盘算着该如何不着痕迹地劝宝玉回房歇息，这半日玩闹，也着实耗费精神。

　　忽然，一阵突兀的、杂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这午后慵懒的宁静。

　　只见几个宁国府的仆役，一个个面色惊惶，汗流浃背，慌慌张张地直闯了进来，也顾不得礼数，见到尤氏便“噗通”跪倒在地，带着哭腔喊道：“大奶奶！不好了！老爷……老爷他……宾天了！”

　　这话如同一个焦雷，直劈在榆荫堂上。

　　方才还充盈着的笑语喧哗，瞬间被冻结、击得粉碎。所有人都愣住了，像是被施了定身法，脸上还残留着未褪尽的笑意，眼神里却已充满了惊骇与难以置信。

　　尤氏手中的团扇“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她脸色骤然变得煞白，身子晃了一晃，幸得身旁的银蝶儿赶紧扶住。她声音发颤，几乎是咬着牙问：“胡说！老爷前儿还好好的，并无半点疾病，怎地……怎地就突然没了？”

　　那跪在前头的家人，磕头如捣蒜，颤声回道：“奴才们不敢撒谎！老爷……老爷一直在玄真观修炼，想必是……是功行圆满，功德圆满，升仙去了……”

　　“升仙？”尤氏重复着这两个字，那声音里听不出是悲是怒。

　　她环顾四周，贾珍、贾蓉父子一早就因国公的孝期去了城外家庙，连贾琏也不知忙什么去了，竟没一个能主事的男子在家。

　　她一个内宅妇人，乍逢此等大事，难免心慌意乱。

　　但尤氏毕竟是当家奶奶，强自镇定下来。

　　她深吸一口气，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而冷静，一连串命令脱口而出，条理分明：“银蝶儿，伺候我卸了这些妆饰！赖升家的，你立刻带人，骑快马到玄真观，将观里所有的道士，一个不漏，都给我锁拿起来，等大爷回来亲自审问！再派人，拿我的名帖，立刻去请太医，速速前去验看，老爷到底所患何症！”

　　她吩咐得又急又快，下人领命，飞也似的去了。

　　尤氏自己也再无暇他顾，立刻命人备车，带着赖升等一干得力家人媳妇，匆匆忙忙便出城往玄真观去了。

　　堂内剩下的我们，早已没了玩闹的心思。

　　宝玉怔怔地站着，脸上血色褪尽，喃喃道：“敬老爷……怎么就……”

　　他虽与这位伯父不算亲近，但骤然听闻长辈亡故，又是这般突兀，也受了不小的惊吓。

　　我和麝月忙一左一右扶住他。

　　“二爷，且定定神。”我低声劝慰，心下却也如乱麻一般。

　　贾敬老爷常年修道，住在城外玄真观，阖府上下几乎都快忘了这位老爷的存在，谁知竟会如此突然地“升仙”而去。

　　后来听回来报信的人说，尤氏赶到玄真观，请来的太医也到了。

　　只是人已僵冷，何处诊脉？那些太医素知贾敬沉迷导气之术，参星拜斗，守庚申，服食丹砂，尽是些虚妄荒诞之举，早已料到必有伤身之日。

　　及至验看，果然见贾敬肚腹坚硬如铁，面皮嘴唇呈紫绛色，烧得皱裂开来。

　　太医便向尤氏回禀：“系玄教中吞金服砂，烧胀而殁。”

　　那些被锁拿的道士早已吓得魂飞魄散，磕头辩解道：“原是老爷秘法新制的丹砂，性子燥烈……小道们也曾劝说‘功行未到，且服不得’，奈何……奈何老爷不听，于昨夜守庚申时，悄悄服了下去，谁知便……便仙去了。这恐是老爷虔心向道，感动上天，已脱去凡胎皮囊，早登极乐世界了……”

　　尤氏哪里肯听这些虚妄之词，只命人严加看管，等贾珍回来发落。一面又派人飞马往家庙报信。

　　然而，难题接踵而至。

　　玄真观地方窄狭，无法停放灵柩，而贾敬虽死，仍是身有爵位之人，灵柩按规矩是不能随意抬进城的。

　　尤氏掐指算来，贾珍就算接到信立刻动身，昼夜兼程，至早也得半月才能赶到。如今天气炎热，尸身如何等得及？

　　这位平日看似温婉的大奶奶，此刻显出了惊人的决断力。她不再等待，自行主持，命天文生择定日期，即刻入殓。

　　幸而贾敬的寿木是早年就预备下，寄存在铁槛寺的，此时倒省了许多事。装裹停当，便用软轿将灵柩抬至铁槛寺停放。

　　三日后，宁国府开丧破孝，白色的帷幕挂了起来，哀戚的哭声取代了往日的喧嚣。

　　尤氏一面在铁槛寺主持做起浩大的道场，超度亡灵，一面等待贾珍归来。

　　荣国府这边，凤姐儿病着出不来，李纨要照顾姊妹们，宝玉又是个不谙世事的，外头一应琐碎事务，只得暂且托付给贾?、贾珖、贾珩、贾璎、贾菖、贾菱等几个二等管家操持。

　　尤氏自己回不了家，唯恐宁府无人看守，生出事端，便派人去将她的继母——尤老娘接了过来，在宁府坐镇。

　　那尤老娘来便来了，竟还将两个未出嫁的女儿，尤二姐和尤三姐，也一并带了来，说是放在家里不放心，要一同起居照应。

　　消息传到怡红院时，我正在给宝玉熨烫一件家常穿的袍子。麝月掀帘子进来，脸色有些发白，低声道：“袭人姐姐，可听见了？东府里敬老爷……没了。”

　　我手中的熨斗一顿，蒸汽“嗤”地一声。“怎么没的？”我放下熨斗，心里沉甸甸的。

　　“说是……吃了丹砂，烧胀而死的。”麝月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丝恐惧，“外面都传遍了，说肚皮硬得像铁，脸都烧得紫黑了。珍大爷又不在家，如今是大奶奶一人在铁槛寺撑着，把道士都锁了，等珍大爷回来发落呢。”

　　我沉默了片刻，看着窗外依旧明媚的阳光，却觉得那光里透着一股冰冷的寒意。

　　修道炼丹，求得长生，最终却落得如此下场，岂不可悲又可叹？

　　这赫赫扬扬的宁国府，当家的男人不在，竟要靠一个妇人强撑门面。

　　而那尤老娘带来的两个女儿……我隐约记得听人提起过，并非安分守己之辈。这府里，怕是又要多事了。

　　“二爷呢？”我问。

　　“在屋里看书呢，听了这信，也怔了半晌，没说什么。”麝月答道。

　　我叹了口气。宝玉他，又能说什么呢？他不懂这些生离死别背后的龌龊与艰难，更看不到这丧事之下，可能涌动的暗流。

　　他只觉悲凉，却未必懂得，这或许只是一个开始。

　　我重新拿起熨斗，仔细地熨平袍子上的最后一道褶皱，仿佛想借此，也熨平内心那越来越清晰的不安。

　　这铁槛寺，终究是迎来了又一位贾府的主人，只是不知，下一个又会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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