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5章 破妄第一

　　暮春的上海，陆家嘴金融城的高层会议室里，落地窗外是流淌的黄浦江与对岸璀璨的天际线。室内灯光柔和，长桌两侧坐着十几位年轻人，他们的平均年龄不超过三十岁，眼神里却混杂着这个年纪少见的焦灼、渴望与些许疲惫。这是“风弈资本”内部面向核心客户子女设立的“新锐投资者沙龙”，每月一次，由韩风亲自主讲。此刻，他站在白板前，没有PPT，没有讲义，只有手边一杯清茶。

　　“今天我们不谈技术，不谈宏观经济，甚至不谈具体的公司。”韩风的声音平稳，目光扫过每一张年轻的面孔，“我们聊一个最基础，也最容易被忽视的问题：当我们打开交易软件，按下买入键的那一刻，我们究竟在参与一个什么样的游戏？”

　　台下静默。有人露出疑惑的表情，似乎觉得这个问题过于简单。

　　韩风转身，在白板上写下两个大字：概率。

　　“我职业生涯的第一课，是用五万块钱和整整一年的时间买来的，那堂课的名字叫‘破妄’。”韩风的声音里带着一种遥远的回忆感，将众人的思绪拉回到多年前那个闷热的夏日午后。

　　那时他初入市场，满脑子都是从书本上学来的“战胜市场”、“捕捉主升浪”、“实现财富自由”的激昂口号。他像所有新手一样，相信自己能成为那百分之一的幸运儿。他的第一次真正重仓，押在了一只当时炙手可热的科技概念股上——让我们称它为“华科数码”（基于真实背景，隐去具体代码）。那时，5G概念风头正劲，华科数码因为沾边某个细分技术，在短短两个月内股价从12元附近一路飙升至28元，各类媒体、分析师、论坛大V无不鼓吹其“核心稀缺性”、“百元不是梦”。韩风在22元的位置，用当时大半资金冲了进去。他研究了（或者说，浏览了）大量看好报告，记住了所有的利好逻辑，脑海里已经勾勒出股价翻倍后换车换房的蓝图。

　　“买入后的第三天，股价冲到了25元，我浮盈超过10%。那一刻，我觉得市场不过如此，那些K线规律、资金流向分析果然有效，我已然掌握了‘战胜’它的钥匙。”韩风抿了一口茶，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笑意，“这种幻觉，持续了不到一周。”

　　随后，大盘进入调整期，科技板块整体退潮。华科数码的股价如同断了线的风筝，阴跌不止。从25元到22元，他告诉自己这是正常回调；到20元，他加仓摊薄成本；到18元，他开始失眠，但仍不断寻找着“主力洗盘”的证据，在论坛里和同样套牢的散户互相打气；直到跌穿15元，一个关键的支撑位被毫无抵抗地击破，公司层面却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利空消息出现，只有模棱两可的“公司经营正常”的公告。

　　“最后，我在13.5元的位置割肉离场，亏损接近40%。那五万块钱，瞬间缩水。”韩风停顿了一下，会议室里鸦雀无声，只有空调轻微的送风声。几个年轻人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笔或杯子，仿佛感同身受。“我后来才明白，我哪里是在投资？我是在参加一场基于片面信息、狂热情绪和自身贪婪的赌局。我把自己的愿望当成了分析，把市场的噪音当成了方向。我所有的行动，都基于一个虚妄的前提：我能预测短期股价的波动，我能战胜市场上其他成千上万的参与者。”

　　他擦掉“概率”，又写下四个字：生存基石。

　　“那次惨败后，我消沉了很长一段时间。但也正是那次失败，迫使我重新思考。”韩风的目光变得深邃，“我开始大量复盘，不是复盘牛股，而是重点复盘那些让我亏损的交易，以及历史上更多最终归零或长期沉沦的股票。比如，你们还记得‘远洋渔业’吗？（基于某真实长期下跌股虚构名称）”

　　台下有人点头。那是一家曾经颇受关注的公司，讲述海洋牧场的故事，股价也曾有过高光时刻，但随后因行业周期、公司治理、业绩连续不及预期等多种问题，股价从高点回落超过80%，长达数年再无起色，无数投资者深套其中。

　　“还有‘迅捷物流’，上市时被誉为行业黑马，资本热捧，但扩张过快，管理跟不上，加上行业竞争恶化，股价腰斩再腰斩，至今未能恢复元气。”韩风又举了一个例子，“这些案例，以及更多我叫不上名字的股票，它们背后的投资者，当年买入时，谁不是相信着自己掌握了别人不知道的信息，或者拥有比别人更精准的判断呢？”

　　他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永恒的江流。“市场是什么？是无数智慧、信息、资金、情绪、甚至谣言和操纵混合在一起的混沌系统。试图精准预测这个系统下一分、下一时、下一日的具体状态，如同预测黄浦江下一个浪头的确切高度和形态。可能偶尔猜对，但长期而言，是不可能的任务。这就是‘妄念’。”

　　回到白板前，他画了一个简单的坐标系。“所以，职业投资者的第一课，是承认无知，承认市场不可预测。但这不代表我们无所作为。我们要做的，是从‘预测游戏’转向‘概率游戏’。”

　　他详细解释道：“概率游戏的核心，是寻找风险与回报不对称的机会。我不用知道明天股价是涨是跌，我只需要判断，在当前价格下，未来某一时间段内，上涨的空间和概率是否显着大于下跌的空间和概率。同时，我必须为‘我可能错了’做好一切准备。”

　　“这就引出了生存基石的唯一原则：不输为赢，或者说，永远避免致命的亏损。”韩风加重了语气，“你们看巴菲特、看彼得·林奇，看任何一位穿越了数个牛熊周期的投资大师，他们传奇业绩的根基，不是某一年惊人的收益率，而是他们几乎从未在任何一年遭遇过毁灭性的、无法翻身的回撤。复利的前提，是本金不能遭遇重大侵蚀。”

　　他以自己后来的两次操作作为对比案例。

　　一次是投资“宁德时代”的早期阶段（以真实案例为背景）。他并非在最低点买入，而是在其技术路线得到验证、产能开始释放、行业趋势已然明朗但市场仍有分歧的时期介入。“我仔细计算了新能源汽车的渗透率空间、公司的技术优势和产能规划、当时的估值水平。我判断，未来三年，其市值增长的潜在空间巨大，而基于基本面和产业趋势看，除非出现重大技术路线颠覆或全局性风险，其下跌空间相对有限。这就是一个风险回报比有利的概率机会。但我依然设置了明确的止损位，这个止损位不是基于技术指标，而是基于‘我的核心逻辑是否被破坏’。”

　　另一次是针对“贵州茅台”在2018年因短期业绩波动和非理性市场情绪导致的深度回调中的加仓（基于真实背景）。“当时市场一片悲观，很多人认为白酒黄金时代结束了。但我评估的是其品牌护城河是否受损、长期需求是否消失。答案是否定的。那么，价格的下跌反而提高了未来回报的概率。同样，我是在一个价格区间内分批买入，并且确保即使最坏情况发生（比如继续下跌30%），对我的整体资金也不会造成不可承受的打击。”

　　“这两次投资，我都没有‘预测’到它们后来的具体涨幅，更没有‘战胜市场’的狂妄。我只是在市场提供概率优势的时候，下注，并严格控制下注的筹码和可能的最大损失。”韩风总结道，“而当年在华科数码上的惨败，恰恰相反：我在市场情绪狂热、概率劣势的时候，压上了过重的筹码，并且没有任何应对错误的计划。”

　　他看着若有所思的年轻人们，缓缓说道：“破妄，就是破除那个‘我能常胜’的自我幻觉。首战即明，明白投资不是证明自己比别人聪明的竞技场，而是一场关于如何在这种不确定性的游戏中，通过规则、纪律和概率计算，长期生存并积累优势的漫长旅途。你的首要目标，不是某一次赢得多么漂亮，而是永远留在牌桌上。”

　　窗外，夜幕完全降临，江对岸的霓虹灯勾勒出城市的轮廓，繁华而莫测。会议室里，灯光依旧温暖。韩风知道，今天播下的这颗关于“概率”与“生存”的种子，或许需要很久才能在有些人心里生根发芽，甚至有些人永远会选择忽视。但这就是启蒙的意义——在狂热中提示风险，在迷雾中点亮一盏关于规则与敬畏的灯。

　　“今天的分享就到这里。”韩风放下茶杯，声音恢复平和，“下周，我们聊‘周期之眼’。下课。”

　　年轻人们陆续起身，有的面带思索，有的迫不及待地开始讨论。韩风收拾东西，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那片闪烁的金融森林。那里，每一天都上演着无数关于贪婪与恐惧、妄念与觉醒的故事。而他所做的，无非是将自己十一年淬火得来的最朴素的真理，传递给那些即将或已经踏入这片森林的年轻人：首要之事，是学会不被森林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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