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老油坊

　　镇子西头的老油坊，檐角的铜铃总在卯时第一缕光里“叮当”作响。周老爹踩着露水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时，榨油坊的梁上还挂着昨儿未干的油布，空气里飘着股熟芝麻混着桐油的香。

　　“周伯，今儿榨花生？”蹲在门槛上的小石头抬头问，手里攥着半块芝麻糖——那是昨儿周老爹给的，用新榨的香油拌了糖稀做的。

　　周老爹“嗯”了一声，掀开墙角的布罩，露出个黑黢黢的木榨。榨膛是整根老樟树挖空的，内壁泛着深褐色的光，像浸过百年的茶油。他摸出个铁皮罐，往石碾盘里倒花生，饱满的花生粒滚出来，在晨光里闪着粉白的光。“你爹让你来拿的香油，得等晌午，新花生得慢慢碾。”

　　小石头蹦起来帮着推碾子。石碾子是青石的，边缘被磨得溜光，推起来“咕噜咕噜”响，花生在碾盘上慢慢变成粉，香气越来越浓，混着石碾子转动的“沙沙”声，像在熬一锅甜稠的时光。

　　“这木榨有多少年了？”小石头盯着榨膛上的纹路，那些深深浅浅的沟痕里，还嵌着些许暗红色的油垢。

　　“比你爷爷岁数大。”周老爹往碾好的花生粉里撒盐，手法匀得像在撒种子，“我爹年轻时从山里拉来的樟树，请了七个木匠刨了三个月才成。你看这榨杆，”他拍了拍那根碗口粗的硬木杆，“是枣木的，沉得很，当年四个壮汉才抬得动。”

　　说话间，周老爹把花生粉装进圆形的草垫里，用麻绳捆成结实的油饼，码进榨膛。他搬来几块楔形的木楔，拿起那把缠着红布的撞杆——杆头包着铁皮，磕碰得坑坑洼洼，却亮得能照见人影。

　　“要撞了！”周老爹喊了一声，往后退了两步，猛地扛起撞杆，朝着木楔狠狠撞过去。“咚——”一声闷响，震得梁上的灰尘簌簌往下掉，油饼在榨膛里微微收缩，顺着槽口渗出亮晶晶的油珠，像刚睡醒的星星。

　　小石头捂住耳朵，却舍不得躲开。她数着周老爹撞杆的次数，撞一下，油珠就多冒一串，撞十下，油珠汇成细流，顺着竹槽淌进陶缸，“滴答滴答”像在数着数。

　　“为啥不换机器榨？”小石头问，“镇上王老板家的机器，一小时能出十桶油。”

　　周老爹停下撞杆，抹了把汗，油亮的脸上泛着红光：“机器快是快，可花生在里头转得急，香味都跑了。”他用手指蘸了点刚榨出的油，抹在小石头手背上，“你闻，这香是不是钻进骨头里了？机器榨的，香浮在表面，过三天就淡了。”

　　小石头凑到手背闻了闻，果然是醇厚的香，混着阳光和木头的味道。她忽然看见榨膛角落有个小豁口，缠着圈细铁丝，像道伤疤。“这是咋了？”

　　“前年山洪，油坊进水，木榨泡胀了，裂了道缝。”周老爹摸着豁口，声音轻下来，“我用铁丝缠了三圈，又抹了桐油，才算保住。你奶奶说，这木榨通人性，你对它上心，它就给你出油；你糊弄它，它就给你出渣。”

　　晌午的太阳晒得油坊暖洋洋的，陶缸里的油已经积了小半缸，金黄得像融化的阳光。周老爹舀了勺油，装进小陶瓶递给小石头：“拿回去给你娘，烙饼时抹点，香得能多吃两个。”

　　小石头接过陶瓶，油香从瓶口漫出来，她忽然发现瓶身上刻着个小小的“周”字，和木榨上的刻痕一模一样。“这瓶也是老物件？”

　　“你爹小时候摔破了三个新瓶子，我就找了个陶匠定做的，刻上字，丢不了。”周老爹笑起来，眼角的皱纹里盛着光，“物件跟人一样，带着念想，用着才踏实。”

　　撞杆又开始“咚咚”响，和着石碾子的“咕噜”声，像老油坊在哼一首没尽头的歌。小石头抱着陶瓶站在门口，看阳光透过油坊的窗棂，在地上投下格子状的光斑，光斑里浮动的油尘，像无数细碎的金粒在跳舞。她忽然懂了，为啥镇上人宁肯多等半天，也要来老油坊打油——这里榨出的不只是油，还有慢慢熬出来的日子，和日子里藏着的、沉甸甸的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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