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章 砚台里的墨香

　　暮色像块浸了水的灰布，慢慢压在镇子上空时，墨香斋的伙计正踮脚往窗台上摆砚台。那些砚台个个莹润，在灯笼光里泛着暗紫色的光，其中一方端砚尤为特别——砚池里天然形成的石眼，像极了只眯着眼的猫，被掌柜的视作镇店之宝。

　　“掌柜的，今儿这方‘猫睛砚’，还是没人敢出价吗？”伙计擦着砚台边缘的雕花，那花纹是用细如发丝的刻刀一点点抠出来的缠枝莲，莲瓣上还沾着未擦净的金粉。

　　墨香斋掌柜姓苏，此刻正坐在案前，用新磨的墨写着账册。他手腕悬起，狼毫笔在纸上划过，留下的字迹瘦硬清挺，倒像他案头那支紫毫笔的笔锋。“前儿有个江南来的盐商，说愿出三百两，被我回了。”

　　“三百两还不够？”伙计咋舌，寻常砚台也就十几二十两，这价钱够买半座院子了。

　　苏掌柜放下笔，蘸了点清水，细细擦拭着“猫睛砚”的砚台背——那里刻着行小字：“墨香绕指，岁月成书”，是二十年前一位老秀才所题，墨迹早已融进石纹里，摸上去只剩浅浅的凹痕。“这砚台是当年一位故人所赠，他说，遇不到懂它的人，不如让它在柜台里多待些日子。”

　　正说着，门外的风铃“叮铃”响了，进来的是位身着月白长衫的公子，手里拎着个锦盒，正是之前来求购过《兰亭集序》拓本的温文尔雅之人——此人姓谢，是京城来的读书人，因仰慕小镇文风，在此盘桓多日。

　　“苏掌柜，晚生今儿不是来求拓本的。”谢公子将锦盒放在案上，打开时，里面铺着层墨色绒布，放着块巴掌大的墨锭，墨锭上描金的云纹在灯光下流淌，“家母寄来的徽墨，说与贵斋的‘松烟砚’最为相配，特来换些松烟墨。”

　　苏掌柜拿起墨锭，放在鼻尖轻嗅——墨香清冽，混着淡淡的檀香，果然是徽墨中的上品。“谢公子倒是懂行，松烟砚吸墨快，用这徽墨研磨，写出来的字能存得更久。”他转身从货架上取下个小陶罐，里面装着刚研好的松烟墨，“这是前儿新磨的，送公子试用。”

　　谢公子接过陶罐，指尖触到罐底的凉意，忽然指着柜台里的“猫睛砚”道：“这方砚台……可否让晚生一观？”

　　苏掌柜略一沉吟，让伙计将砚台取了出来。谢公子捧着砚台，对着灯笼光仔细看那石眼：“果然栩栩如生，像极了家母养的那只白猫，每次晒太阳时，眼睛就眯成这样。”他轻轻呵了口气在砚池里，用指腹慢慢摩挲——石质细腻，竟连指纹都能清晰印上。

　　“公子喜欢？”苏掌柜观察着他的神情。

　　谢公子点头，又轻轻将砚台放回盒中，叹道：“只是晚生囊中羞涩，怕是无缘了。”他此次出行只带了些盘缠，哪敢动买砚台的念头。

　　苏掌柜却笑了：“这砚台虽贵，却也不是非要用银钱换。”他指了指墙上挂着的空白扇面，“公子若肯为小店题百扇，每扇题上不同的诗句，这砚台便送与公子。”

　　谢公子一愣，随即眼中泛起光：“此话当真？”

　　“君子一言。”苏掌柜取过一把素面折扇，递给他，“公子请。”

　　谢公子接过扇子，略一思索，提笔蘸墨。笔尖在扇面上游走，很快便写下一首唐诗，字迹飘逸，竟有几分王羲之的风骨。写完他吹干墨迹，递给苏掌柜：“献丑了。”

　　苏掌柜接过扇面，点了点头：“公子笔墨不俗，这百扇之约，便这么定了。”

　　伙计在一旁算着：“一百把扇子，公子每天写五把，也得写二十天呢。”

　　谢公子却笑道：“无妨，正好借此机会，多向苏掌柜请教书法。”他望着窗外渐浓的夜色，心里忽然觉得，这小镇的日子，竟比京城更有滋味——没有朝堂的纷争，只有砚台里的墨香，和慢慢流淌的时光。

　　三更时分，墨香斋早已打烊，苏掌柜却还在案前忙碌。他将谢公子写好的五把扇面铺平，用镇纸压住边角，又取过那方“猫睛砚”，往砚池里倒了些清水，拿起谢公子留下的徽墨，慢慢研磨起来。

　　墨条在砚台上旋转，发出“沙沙”的轻响，墨汁渐渐浓稠，映出砚池里那只“猫”的影子，仿佛随时会眨眨眼。苏掌柜看着墨汁里的倒影，忽然想起赠他砚台的那位故人——那时故人也是这样，在月光下为他研墨，说：“好砚配好墨，好墨配好人，咱们不求名垂青史，只愿落笔无悔。”

　　如今故人已逝，砚台还在，倒也算圆了当年的念想。

　　他研好墨，铺开纸，写下今日的账册：“谢公子题扇五把，‘猫睛砚’百扇之约，已行其一。”写完，他将账册合上，吹熄了案头的烛火。

　　月光从窗棂漏进来，落在“猫睛砚”上，那石眼在暗处微微发亮，像真有只猫在砚池里，静静守着这满室墨香，和未写完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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