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小蝶特别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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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夜,仿佛被拉长扭曲,浸满了冰冷的汗水与无声尖叫的回音,终于在外界嘈杂归于死寂、我们蜷缩在屋内被冰冷墙壁包裹的角落时才落下帷幕。恐惧是无形却沉重的石头,压在我们的胸口,每一次呼吸都显得奢侈而费力。窗外,警灯早已不再闪烁,吞噬一切的夜幕悄然退场,远方天际线上,深蓝掺着灰白正悄然酝酿着破晓。然而,这黎明前的寒意并未退却,反而更深地浸入了骨髓。城市似乎精疲力竭,沉入一种连心跳都怕被惊扰的假寐。

  我紧挨着小蝶,她蜷缩在旧沙发一角,身体在薄毯下微微起伏,呼吸终于平稳悠长,像一只终于找到安全港湾的受惊雏鸟。但她的眉头即使在睡梦中也没有完全舒展,眉心微蹙,仿佛正抵御着无形的风暴余悸。我坐在旁边的硬木椅子上,背脊僵直酸痛,眼窝深陷,眼球干涩得如同塞满了砂砾,却毫无睡意。窗外偶尔路过的微弱车灯划过天花板,瞬间点亮,旋即又没入黑暗,每一次光影变幻,都让我的心骤然一缩,手指不自觉地抓紧冰冷的椅背。那夜的景象——黑暗中混乱的人影、刺目的强光、充满威胁的低吼、以及小蝶死死攥住我衣角、压抑着喉间呜咽的颤抖——如同跗骨之蛆,一遍遍在脑海中上演,每一次闪回都让恐惧的新芽从疲惫的泥土中再次钻出。寂静放大了所有的细微声响:老旧水管深处沉闷的“嗡”鸣、冰箱制冷机间歇的启动喘息、甚至空气本身在房间里缓慢游荡的轻微叹息,都在这过分的安静中被赋予了危险的意义。我的耳朵几乎竖起来,警觉地捕捉着窗外楼道哪怕最微弱的鞋底擦过地面的声音,神经绷紧得快要断裂。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混杂的气味:残留的速食面油脂的味道、尘土的味道、还有淡淡的、属于我们自己的恐惧气息——一种带着苦涩的冰凉汗水味儿。桌上还放着昨夜匆忙倒出的半杯冷水,此刻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死寂的光泽。时间慢得可怕,我几乎能听见秒针在墙上那块老旧的钟表里艰难跋涉的每一格滴答声。

  就在意识仿佛坠入一片混沌的泥潭,即将被彻底的困倦淹没之际,一阵急促、尖锐、毫无征兆的手机铃声撕裂了房间的宁静,如同冰锥猛刺入耳鼓!我浑身剧烈一颤,整个人几乎从椅子上弹跳起来,心脏疯狂地撞击着胸腔,巨大的空虚感瞬间填满四肢百骸,血液似乎都凝固了。那该死的铃声!它不依不饶,在茶几上疯狂地震动、嘶鸣,屏幕发出的惨白光芒在幽暗中显得格外狰狞,如同冥府递来的催命符。屏幕上跳动的名字——“武汉医学院王博士”——此刻却像一个深不见底的恐惧漩涡。那一夜的惊惶尚未散尽,新的不祥预感已如冰冷的潮水汹涌而至。我几乎是屏住呼吸,颤抖的手指按下接听键,竭力压低的、嘶哑的声音在话筒边响起:“喂…王博士?这么早……”每一个字都像在砂纸上摩擦,带着劫后余生的惊恐未定。

  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像是隔着厚重的棉絮,断断续续,却蕴含着无法掩饰的巨大急切:“谢天谢地,您还在!打扰您了,非常抱歉!情况万分紧急!医学院刚收治了两名危重患者……是罕见的血液复合毒素爆发,引发多器官急速衰竭,常规手段……已经撑不住了!”王博士的声音失去了往日的严谨沉着,几乎是哽咽着迸出下一句,“我们排查了全国血库,唯一、唯一的希望就在小蝶的抗原体血液上!她的血液里那种独特的免疫因子,可能就是解开这死亡毒咒的唯一钥匙!患者生命体征极不稳定,时间……只剩下最多一个小时,再拖就真的……来不及了!求您了!”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呐喊出来,带着绝望的边缘和对生命的恳求,在寂静的凌晨听起来格外刺耳。我的大脑嗡嗡作响,身体像是被冰水浇透。“抗原体血液”、“唯一希望”、“只剩下一个小时”——这些冰冷的词汇像带着倒刺的钩子,深深扎进我的神经里。理智告诉我这是救人于水火的请求,但我的感官依旧被前一晚的恐惧牢牢霸占。那混乱喧嚣、暴力与无助的一幕幕在眼前重叠,想到要将小蝶再次送入任何可能的“外界”,将她暴露出去,一种几乎本能的抗拒和深切的保护欲就让我牙关紧咬。我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喉咙干得要冒烟,目光不受控制地瞟向沙发上蜷缩着的小蝶。她的脸颊在昏暗光线中显得如此苍白,细弱的眉头在沉睡中又蹙紧了几分,仿佛感受到了外界刺来的噪音和紧张。我的心猛地一痛,疲惫和恐惧占据上风,我几乎是凭借着本能,对着话筒生硬地挤出一句,声音粗粝而抗拒:“王博士……我明白情况紧急,可是小蝶……她还在睡觉……昨晚……昨晚折腾得太厉害,她吓坏了,才刚刚睡着不到三小时……让她,让她再睡会儿……等会儿,等会儿再说……”我感觉到自己的手指因为用力攥着手机而指节发白,内心的风暴在激烈翻腾——对生命的责任感与对小蝶的守护欲正在进行一场撕心裂肺的拉锯。

  话音未落,沙发那边传来极其轻微的窸窣声。我愕然回头,只见沙发一角,小蝶不知何时已经悄然坐起。她并未完全清醒,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眼神在蒙眬中带着尚未褪尽的茫然和疲态。薄毯从她单薄的肩膀上滑落,一头乌黑长发有些乱糟糟地披散着,更添几分楚楚可怜。但她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看着我手中紧握的、还在传递着王博士焦急信息的手机。仅仅几秒钟,她眼中那片迷雾般的睡意如潮水般飞快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清晰的、与年龄不符的沉重光亮。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掀开毯子,赤着脚,无声地踩在冰冷的地板上,一步步走了过来。每一步都轻得几乎没有声响,却像踏在我的心上。房间里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寂静,只有王博士在电话那头因信号产生的、被压制但依旧清晰的喘息声,像背景里急促不安的鼓点。

  我下意识地想挡在她身前,想护住她,想用身体隔绝这突如其来的旋涡。但她异常灵巧,或者说异常坚决,像一尾灵活的小鱼从我下意识伸出的手臂旁滑过。她停在离我极近的位置,抬起头看着我,那双因彻夜惊吓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此刻却亮得惊人,如同淬过火的星辰。她的声音不大,甚至因为刚睡醒而有些低哑,但一字一句都敲打着我的耳膜,清晰、果断,没有任何犹豫:

  “叔,”她开口了,声音里没有丝毫抱怨或推脱,反而有种斩钉截铁的意味,“您忘了?‘救人如救火’,耽搁不得!”

  这四个字——“救人如救火”——像一道小小的惊雷在我脑海中炸开。如此朴素的道理,如此沉重的分量!她小小的身体里爆发出的坚毅和担当,瞬间将我筑起的恐惧和犹豫壁垒冲击得摇摇欲坠。话音未落,她纤细的手指已经伸了过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一把从我紧握的手中夺过了那部还在传输着生命求救信息的手机。她的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一丝拖泥带水,拇指准确地按下了屏幕上的回拨键,仿佛这动作在她心里早已演练过千百遍。在她按下按键的瞬间,我清晰地看到,她握着手机的指关节微微泛白,小巧的下巴也绷紧了一道倔强的弧线。空气中仿佛有微弱的电火花在噼啪作响,整个房间的光线似乎都因为她这个决绝的动作而亮了一瞬。

  电话几乎是瞬间就被重新接通。小蝶微微吸了一口气,将手机举到耳边,声音已经不再是刚才的低哑,而是透出一种令人心惊的镇定和成熟,甚至带着一种指挥若定的气势:“喂?医生吗?车子来了吗?”她甚至省去了寒暄和确认,直奔主题的核心。

  电话那头的声音一下子拔高,充满了如同绝处逢生的激动:“来了!到了!就在楼下!十分钟前就已经到了!就在你住的楼下单元门口等着!黑色的救护车,打着应急灯!”那声音急切得如同要冲破话筒。

  “那好,”小蝶的声音干脆利落,斩钉截铁,“我这就下来!”说完,她根本没看我,也没有丝毫留恋温暖房间的意思,径直将那只老旧的翻盖手机像放下一个无关紧要的小物件般搁在旁边的柜子上。机身接触到木质柜面,发出一声沉闷而果断的轻响,如同一个休止符。随即,她便毫不犹豫地转身,赤着脚就径直朝门口走去!仿佛去做的不是捐献珍贵的特殊血液,而是去赴一场早已约定的聚会,那小小的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挺得笔直,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勇毅。

  “等等!”我终于从巨大的震惊中惊醒,声音急得破了音,几步抢到门口,在她即将伸手握住冰冷的金属门把前挡住了她的去路。一股汹涌的心疼和更深层次的不安瞬间攫住了我。我的目光焦急地扫过她身上单薄的睡衣。这初冬的凌晨,寒意刺骨。“外边风大!加件衣服!”我的声音里是无法掩饰的焦灼和不容辩驳的坚决,转身冲到旁边的衣帽架边,随手从挂钩上胡乱扯下一件我的厚外套——那是件深灰色、略显宽大的长款羽绒服。我来不及挑选,只想用最厚的衣物包裹住她单薄的身体。我一边迅速撑开羽绒服,一边用更加斩钉截铁的语气,几乎是吼出来的决心:“我与你一起走!”这不是提议,是决定,是宣言。我不能再让她独自面对任何风险,一丝一毫都不行!她抬眼看了我一下,那眼神里有信任,有依赖,或许也有一丝如释重负,她没再坚持独自离开,顺从地抬起双臂,配合着将宽大的羽绒服穿上身。松软的羽绒瞬间包裹了她,几乎将她整个人都装了进去,长长的下摆拖到地上,更衬得她身形幼小而脆弱。但那眼神里闪烁的光芒,却比这件厚重的衣服更有力量。我看着她迅速将两只小小的脚塞进旁边的毛绒拖鞋里——那是她最喜欢的、带着兔耳朵的粉色拖鞋,此刻却透着一丝不顾一切的滑稽和心酸。

  门被打开了。

  一股冰冷、凝滞、仿佛混合着无数尘埃颗粒的空气如同汹涌的潮水般猛然灌入室内,瞬间取代了房间里原本那混杂着恐惧和疲惫的气息。那寒冷如同无数细小的针尖,穿透薄薄的睡衣和刚刚披上的羽绒,狠狠刺在裸露的皮肤上,我激灵灵打了个寒噤,下意识地将手边的毛衣领子竖得更高些。小蝶更是瞬间缩了缩脖子,宽大的羽绒服帽子几乎将她整个脸颊都藏匿进去,只露出那双即使在昏暗中也亮得不寻常的眼睛。黎明前最深沉、最森冷的时刻终于降临了。楼道里感应灯因为开门声而应声亮起,昏黄的光晕投下长长的、摇晃的阴影,显得走廊既熟悉又陌生,更添几分诡异般的寂静。楼梯是老旧的水泥浇筑,每一级边缘都磨损得圆滑发亮,扶手冰冷的触感从指尖一直蔓延到脊背。我几乎是立刻拉住了小蝶的手腕,触手冰凉得让我心头一紧,不给她任何迟疑的机会,另一只手已经紧紧扣在了楼梯冰冷的金属扶手上。我们急促的脚步声在狭小闭塞的空间里被无限放大、回响,咚咚咚……像是敲打着空荡的心跳。楼道墙壁污渍斑驳,残留着各种年代久远的涂鸦,空气里弥漫着陈年石灰粉味、楼道角落难以描述的霉味、或许还有远处不知道哪家飘来的淡淡油烟味,这一切混合成一种冰冷的、压抑的空间感。感应灯在我们急速下行几步后倏然熄灭,短暂而绝对的黑暗瞬间吞噬了我们,紧接着,又在下一步沉重的跺脚声中才不情不愿地再次亮起,光怪陆离。每一次明暗的切换都让人心惊肉跳。楼梯转角处那个黑洞洞的破旧窗口,像一张无声嘲笑的大口,不断向楼梯井里灌入外面带着水汽的、更冰冷的寒风。

  冲出单元门洞口的铁皮雨棚,眼前骤然开阔,却并未带来丝毫轻松。凌晨的城市被一层冰冷的、灰蓝色的雾气笼罩着,湿冷的空气饱含着侵入骨髓的寒意,似乎连路灯的光芒都被冻住了,显得遥远而朦胧。我们居住的这个老城区还在沉睡,周围的筒子楼像一个个沉默的、巨大的方形蜂巢,大多数窗口都黑黢黢的,偶尔有零星一两盏灯亮着,像是黑暗中孤独而执拗的眼睛。视线范围内,唯一躁动不安的光源,就在楼前窄窄的两车道马路边。一辆通体漆黑、车身刷着显眼的红十字标识和医院名称的救护车静静地停在那里。它的车顶灯无声地、冰冷、令人眩目的红蓝光芒,这些光线交替着扫射周围的墙壁、树影、布满灰尘的车身本身,还有空寂的柏油路面。每一次光线划过对面的老式红砖墙体,墙壁就在光影里短暂地复活一下,露出斑驳的印记,又迅速隐入黑暗。这无声旋转的警灯,在这死寂的黎明前,制造出一种强大的、压倒性的、混合着急迫与不详的紧张氛围。救护车侧后方的车门微微开着一条缝,里面透出一点惨白的光,一个身穿深蓝色急救服、戴着口罩的身影正倚靠着车门边,手里拿着一个闪光的对讲设备,目光紧紧锁定着我们单元出口的方向。他一看到我和小蝶出现,几乎是立刻直起了身体,动作迅速而专业,没有任何多余的言语,只是朝着车头方向的驾驶室做了一个手势,然后一个箭步跨到完全敞开的后车门旁,伸出手臂,焦急而无声地催促我们。

  随着距离拉近,救护车发动机沉闷而持续的低吼声也清晰起来,像一头隐忍着巨大压力的猛兽在低哮。冰冷的金属车身在晦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幽暗的光泽。在接近救护车的几步路上,我清晰地感觉到了小蝶身体的细微变化。她被我拉着的手腕在我手掌中微微绷紧了一下,不再是完全的顺从,而是带着一种自身调节的细微力道。她的脚步虽然依旧迅速,却显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下意识的滞重。当她稍微落后我半个身位,在踏入那门边急救员伸出的、等待援手的手腕范围前的一刹那,我敏锐地捕捉到她一次几乎无声的、深深的吸气,肩胛骨在宽大的羽绒服下明显地起伏了一下。那双露在大帽子边缘下的眼睛,定定地投向洞开的、如同小型移动诊疗室的后车厢——我能看到里面狭窄的空间、固定在车厢壁上的担架床,床边悬挂着几个透明袋子,里面晃荡着冰凉的液体,角落里堆放着闪烁着指示灯的神秘仪器,弥漫着一股冰冷的、无处不在的消毒水混合着某种药物、还有新塑料包装被打开后的独特味道……这一切构成的景象,对任何人来说都极具冲击力,更何况是对一个刚刚经历过巨大恐惧的少女。她那短暂的一眼,充满了面对未知的审慎打量,和一种强行抑制下去的、对即将发生之事的敬畏感。但当她的脚迈上那个冰冷的金属踏板时,我感觉到她手腕的力量加强了,像要抓住一个支撑点,她用力回握了一下我的手,动作坚决——那是属于她的最终确认,是她选择的、不容后退的道路。我立刻用力回握,传递着我全部的守护力量,然后侧身,几乎是半抱着她的腰,协助她一步登上了救护车。车门在身后被急救员用力而迅捷地拉上,“砰”的一声闷响,如同关闭了一个世界,又开启了一个新的、充满未知的战场。车内的空间比外面看起来还要狭窄紧凑,冰冷的金属设备触手可及,气氛瞬间变得极其肃穆紧张。引擎低吼陡然加大,伴随着车身轻微一震,救护车已经起步,低沉咆哮着冲入前方那条被灰蓝色雾气笼罩的、沉寂而空旷的大道。车顶旋转的红蓝光影透过车窗在车厢内壁高速跳动,将我们每个人的脸映照得忽明忽暗。急救员没有过多的交流,迅速示意小蝶在一个类似小型诊椅(后来我知道那是抽血专用的倾斜靠背椅)的位置坐好,他开始利落地操作旁边的冷藏箱,从里面拿出冰冷的真空抗凝采血管和消毒器械,动作精准高效得像上了发条。王博士在电话里的每一句“快”、“来不及了”似乎都化作了无形的鞭子,抽打在凝固的空气里。

  车厢里异常安静,只有发动机持续不断的嗡嗡声、车轮高速碾过湿冷路面发出的摩擦声、车顶灯旋转时机械部件发出的轻微“呜呜”声,以及各种医疗设备指示灯细微的闪烁和偶尔发出的电子“嘀嗒”提示音。空气中消毒水和化学药品的气味愈发浓烈,冰冷刺鼻。小蝶靠在那张冰冷的特制椅子上,身体包裹在巨大的羽绒服里,只露出小半张脸和伸出来、放在覆盖着消毒垫巾扶手上的手臂。她的脸庞在快速变换的红蓝光影中显得异常沉静,眼睛低垂着,似乎在专注地看着急救员在她肘窝寻找血管、消毒、涂抹冰凉碘伏的动作流程。但我离得如此之近,能看到她因为紧张而微微收缩的瞳孔、以及那浓密睫毛难以抑制的细微颤抖,如同风中的蝶翼。她的嘴唇抿成一条平直的、缺少血色的线,下颌的线条因为用力而显得格外清晰。当那根粗长的采血针带着金属的寒光刺入她白皙皮肤下的淡青色血管时(为了满足特殊保存和运输要求,需要更粗的针头),我清晰地看到她细小的肩膀猛地缩了一下,不是闪躲,而是身体最真实的痛感反应。她的手指也在那一瞬用力地抠住了座椅的扶手边缘,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她轻轻地、极短促地倒吸了一口冷气,那声音微乎其微,却像一根针扎在我的心上。然而,整个过程,她没有发出一丝呻吟或抱怨,眼睛紧紧闭了一下,然后又睁开,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车厢内壁某处冰冷的金属件上,似乎在进行一场与自己感官剧烈对抗的沉默战争。时间在指针的移动和采血管内缓慢而坚定上升的、那暗红色、象征着特殊“解药”的液体中艰难流淌。每一秒都仿佛被拉长放大。急救员动作极其轻柔而专业,每一次拿起新的采血管更换时,都会用低沉的、带着安抚意味的声音轻声提醒:“再坚持一下,就快好了。”他的目光专注而充满敬意。

  当最后一根采血管被注满,拔出针头,立刻加压止血,急救员小心翼翼地将那些贴好标签、迅速放入装有冰袋的特殊保温箱中的采血管盒收好,并用对讲设备快速、简洁而清晰地报告:“任务完成,样本安全!立即返程急救室!”车辆明显发出了更为响亮的轰鸣,开始转向加速。急救员立刻转向小蝶,语气比刚才更加柔和:“做得非常好!非常勇敢!来,放松,这样按紧止血处几分钟。”他递给她一个小小的棉球。

  直到这时,我才长长地、长长地舒出了一口气,似乎想把胸腔里积累的沉重浊气和无形的压力全部呼出来,身体深处紧绷到极点的弦骤然松开,带来一阵深沉的脱力感和眩晕。我伸手,小心翼翼地将小蝶揽得更靠近自己,让她小小的头颅靠在我僵硬却愿意成为依靠的肩上,同时用另一只温暖的大手紧紧覆盖在她按着止血棉球的微凉小手上。她能感觉到我的身体在细微地颤抖,那是高度紧张后的本能松弛,但我更清晰地感受到她靠在我肩上那一刻,紧绷的身体忽然松弛下来,仿佛卸下了千钧重担,带来一种同样疲惫不堪的沉重感。她轻轻地“嗯”了一声,头微微地在我肩头蹭动了一个极小的幅度,仿佛小兽在确认安心的巢穴。她那只被层层包裹的手,在我手心的包裹下,也开始传递出细微的、如释重负般的颤抖,那小小的掌心里,还残留着冰凉的消毒液的气息。

  车辆在加速行驶,车窗外,原本浓重的灰蓝雾霭不知何时已经悄然散去了一些,远处天际线被一种极淡、极清澈的鱼肚白取代。我们正疾驰在跨江大桥上。这座连接汉阳与武昌的钢铁巨龙,此刻空寂而辽阔。桥下,长江在熹微的晨光中逐渐显露出它浩荡的身影,宽阔的江面笼罩在一层薄纱般柔和的青灰色晨雾里,水流呈现出一种厚重而沉默的铅灰色,沉稳地从桥墩间奔涌而过,发出深沉永恒的低语声。远处,朦胧江对岸的城市天际线上,属于武汉市中心的高楼集群的剪影已经依稀可辨,从黑暗中显露出来,像刚刚苏醒的巨兽轮廓。

  随着救护车风驰电掣地驶下大桥,汇入对岸略显繁忙却仍显空旷的晨间道路,那惨白而冰冷、标志着急诊区域的LEd灯牌出现在视野尽头。我的目光掠过窗外的景象,无意间捕捉到路旁的行道树上,已有细小的、难以察觉的新芽在光秃的枝丫间萌动。一缕极其稀薄、极其浅淡的、带着无法形容的柔嫩感的橘黄色光晕,如同最细的金线,顽强而无声地,悄然渗透了城市铅灰色天际线的厚重云层边缘。光芒微弱,却蕴含着一丝驱散长夜、不可阻挡的暖意。那光线恰好穿过车窗,落在小蝶闭着眼睛靠在我肩头的侧脸上。她的睫毛因为那微弱的光亮而颤动着,在眼下投下两小片安静的阴影,仿佛也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她极度疲惫,或许还沉浸在刚才那短暂的、冰冷锐利的痛楚之中,但她的呼吸缓慢而沉静,睡意重新笼罩着她,嘴角在昏睡中甚至似乎极其轻微地、无意识地向上弯了一下,仿佛在梦中又回到了一个安全的、值得依赖的港湾。那抹微弱的金色晨光温柔地覆盖在她脸上,如同天使悄然印下的抚慰之吻。

  车窗外,城市仍在冰冷的水汽中缓缓苏醒,街灯渐次熄灭,早起的人们开始出门,为生计奔波。远处长江大桥雄伟的剪影慢慢在晨光中变得清晰,桥下永恒奔涌的江水继续流淌,承载着这座城市生生不息的脉搏。而我们,载着刚从恐惧深渊中爬出、又奔赴另一个拯救火线后的残存暖意与无尽疲惫,朝着那扇亮着“急诊”刺目红灯、却又象征着生命最后战场的门飞速驶去。车轮碾过空旷的街道,奔向新的一天,也奔向下一个未知的挑战与延续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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