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归途无痕

　　地底深处的震颤早已平息，连同那面吞噬了所有光芒与声响、内里却已天翻地覆的巨壁一起，重归于亘古的沉默。

　　只有空气中尚未完全沉降的尘埃，以及每个人身上狼狈不堪的痕迹，诉说着方才那场无声惊变的惨烈。

　　“路径确认。”

　　“枢机”的电子音在寂静中响起，虽然依旧平稳，却难掩其下系统过载后的疲惫嘶声，“原路返回风险过高，结构损伤严重，且可能存在未清除的EVE残留单元。”

　　启用备用路径：b-7废弃物资输送管道。

　　“出口指向地表第三排污处理厂外围。预计耗时2小时13分。”

　　没有异议。

　　甚至没有人有多余的力气说话。

　　“堡垒”沉默地调整了一下肩上随安和臂弯里林野的姿态，确保他们即使在颠簸中也相对安稳。

　　他厚重的防护服上裂纹遍布，面罩下的呼吸声沉重却稳定，如同受伤却依旧可靠的山峦。

　　“幽影”的身影率先没入“枢机”指示的黑暗岔路，如同融化的墨迹，无声地履行着侦查与开路的职责。

　　她的动作似乎比之前更加轻盈，仿佛卸下了某种无形的重负，又或者，是那“嬗变”后系统中降低的恶意监控权重，让她天生的隐匿本能得以更舒展地发挥。

　　“博士”抱着他那屏幕碎裂的平板，嘴里依旧无意识地念叨着“熵减”、“情绪变量重构”、“非平衡态跃迁”之类的词眼，眼神狂热却又带着一种虚脱般的茫然，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后面。

　　他的理论世界被彻底颠覆又重建，大脑仍处于宕机与超频的叠加状态。

　　“匿形”周身的扭曲光影黯淡了许多，那高频的嗡鸣也变得微弱，仿佛为了掩护最后那场“写入”操作而消耗过大。

　　它飘荡在队伍中段，如同一个疲惫的幽灵，却依旧尽职地挥洒着那难以理解的力量，模糊着这支小队存在的痕迹。

　　江烁和顾星澜走在最后。

　　两人都透支到了极限，全靠相互扶持才没有倒下。

　　江烁的脸色苍白如纸，太阳穴处的血管还在突突地跳，过度运算的大脑如同被锉刀刮过，每一次思考都带来针扎般的剧痛。

　　顾星澜则几乎将全身重量都倚靠在江烁身上，她的共情能力在最后关头如同被彻底撕裂又勉强缝合，精神上的创伤远比身体更甚，眼神都有些涣散。

　　但他们紧握的手，却没有丝毫放松。

　　通道向上延伸，陡峭而湿滑。

　　不再是天然形成的岩洞或人工开凿的规整隧道，而是巨大的、锈迹斑斑的金属管道内部，脚下是凝固的污垢和偶尔需要手脚并用的检修梯。

　　空气污浊不堪，混合着陈年腐臭和刺鼻的化学药剂味。

　　漫长的沉默行军。

　　只有沉重的呼吸声、脚步声、轮椅轮毂摩擦的细响，以及偶尔从管道深处传来的、不明原因的滴水声或金属应力变化的呻吟声。

　　没有追兵。

　　没有警报。

　　甚至连EVE系统那无处不在的、令人脊背发凉的被窥视感，也减弱到了一个几乎感知不到的程度。

　　这种“安静”，反而让人有些不适，仿佛暴风雨过后死寂的海面，不知道底下是否还藏着未散的漩涡。

　　“……真的……改变了吗？”

　　顾星澜的声音极其微弱，干裂的嘴唇翕动，几乎只是气音。

　　江烁紧了紧握住她的手，同样低声回应：“‘协议覆盖’。指令已经下达。但庞大的系统惯性……需要时间。”

　　他顿了顿，补充道，更像是在对自己说：“就像一艘巨轮，扳动舵盘后，船身的转向也需要时间和空间。”

　　顾星澜轻轻“嗯”了一声，不再说话，保存着所剩无几的力气。

　　不知过了多久，前方传来“幽影”一声代表“安全”的特定频率叩击声。

　　紧接着，一点微弱的光亮从上方透下，带着久违的、属于地表的空气流动——虽然依旧混杂着工业区的污染气味。

　　“抵达出口。”

　　“枢机”确认道，“外部环境：夜间，第三排污处理厂西侧废弃围栏区。监控覆盖率：低。未检测到主动威胁信号。”

　　“堡垒”率先托举着昏迷的两人钻出管道出口，“幽影”协助。

　　其他人依次爬出。

　　重新踏上真正的地面，尽管是荒芜的废弃厂区，脚下是碎石和杂草，但那种重见天日（虽然是夜空）的感觉，依旧让所有人恍如隔世。

　　冰冷的夜风拂过，带着工业区特有的铁锈和化学品味，却也让过度消耗的肺部感到一丝刺激性的清醒。

　　夜空被城市的霓虹灯染成一种浑浊的暗红色，看不到星星。

　　远处传来车辆模糊的噪音和工厂低沉的轰鸣。

　　一切似乎……和下去之前，没有什么不同。

　　“博士”贪婪地吸了一口污染的空气，却呛得咳嗽起来，脸上却带着一种奇怪的兴奋：“看！一切照旧！EVE还在运行！但内核……内核已经变了！多么完美的隐匿式迭代！”

　　“匿形”的光影在夜风中微微波动，似乎与环境更加融洽。

　　“枢机”的轮椅无声滑行到一处相对平整的地面，镜片上数据流再次流淌：“链接地表网络……权限受限，但可读取公共信息流。EVE系统对外公告：近期系统升级维护造成部分服务波动，深表歉意。现有服务已逐步恢复稳定。”

　　果然，没有任何关于“嬗变”的宣告。

　　一切变化都在水下进行。

　　“波动期间的情绪数据异常，被归因于‘升级兼容性问题’。”

　　“枢机”继续汇报，“新固件推送……暂停了，现有采撷环功能……正在进行静默后台调整。优先级序列更改……”

　　就在这时，顾星澜轻轻“咦”了一声。

　　她抬起自己的手腕。

　　那枚早已被她视为废铁、之前还惹出麻烦的情绪采撷环，不知何时，竟然又亮起了微弱的白光。

　　不是代表任何情绪指数的彩光，也不是故障的红光，而是一种柔和的、平稳的乳白色光晕。

　　环面上，缓缓浮现出一行简洁的小字：

　　【检测到高度身心疲劳】

　　【建议：休息，补充水分】

　　【附近安全休憩点导航（匿名模式已启用）】

　　没有评分，没有评判，没有诱导消费。只有一句最简单却最切实的关怀。

　　顾星澜怔怔地看着那行字，眼眶突然有些发热。

　　江烁也看到了自己手腕上同样亮起白光的采撷环，显示着类似的信息。

　　他目光微动，看向其他人。

　　“博士”的采撷环显示着【兴奋-80，疲劳-90】，建议是：“理论探索令人振奋，但请注意身体负荷。”

　　“堡垒”的显示着【守护职责-持续，体力损耗-高】，建议是：“肯定你的付出。请优先确保自身稳定。”

　　甚至连“幽影”和“匿形”的环上，也都有着对应的、极其简洁的状态反馈和支持性提示。

　　采撷环，还是那个采撷环。

　　但它的“语言”，已经完全改变了。

　　这不是立刻翻天覆地的变革，这甚至可能只是系统根据新指令进行的最初步的、本能的适应性调整。

　　但它所透露出的方向性转变，却让这些刚刚从地狱归来的战士们，清晰地感受到了。

　　他们做到了。

　　那场耗尽一切的豪赌，换来的，是真实的、细微却坚定的希望。

　　“……先离开这里。”

　　江烁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翻涌的情绪，声音恢复了惯有的冷静，却少了几分冰冷，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温度。

　　需要安全屋，需要治疗，需要时间消化和规划下一步。

　　“幽影”点头，身影率先融入厂区的阴影。

　　“堡垒”扛好同伴，迈开沉重的步伐。

　　队伍再次无声行动起来，向着城市更深处，那些霓虹灯无法完全照亮的、依旧藏污纳垢却也可能孕育新生的角落走去。

　　他们的归途，没有鲜花与掌声，没有万众瞩目。

　　只有手腕上那一点微弱的、代表着“理解与支持”的白光，如同黑夜中的萤火， silently marking their path, and the new world they had brought forth from the depths.

　　变革已至，无声，却已开始烙印于每一个微末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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