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寒风凛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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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里的双水村,被一场夜来的大雪捂得严严实实。天光未大亮,四下里白茫茫一片,唯有上清河未被冻住的河面,在雪色映衬下透出幽深墨色。寒风卷着雪沫子,打着旋儿往人领口里钻,刮在脸上,针扎似的疼。洛灿裹紧那件补丁叠补丁、早已不怎么暖和的旧棉袄,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没过脚踝的积雪里,朝着村西头赵石头家走去。棉鞋很快就被雪水浸透,寒气顺着脚底板直往上蹿,冻得他脚趾头发麻。他不得不时时停下来,跺跺脚,呵出一口白蒙蒙的热气,暖一暖冻得通红的双手。
风太大,吹得他几乎睁不开眼。他眯缝着眼睛,侧着身子,艰难地在雪地里挪动。脚下不时打滑,有两次险些摔个结实,都被他用手在雪地上一撑,硬生生稳住了身形。他心里憋着一股劲儿,今日的练习,说什么也不能耽搁。
好不容易挪到赵石头那低矮的院墙外,只见院子里积雪已被清扫出一块空地,露出底下冻得硬邦邦的泥地。赵石头穿着一件单薄的旧夹袄,竟似不怕冷般站在那儿,身后还跟着个小不点——是妹妹洛小语。她裹得像个球,只露出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小脸冻得红扑扑的,正踮着脚朝院门外张望。
洛灿心里咯噔一下,停下脚步,有些愕然地看向赵石头。
赵石头听见动静,转过头,目光在他沾满雪沫的裤脚和冻得发青的脸上扫过,脸上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神情,只淡淡道,“你妹子想瞧你练功。”
洛灿怔住了,扭头看向妹妹。洛小语见他看来,眼睛霎时亮了起来,像落进了星子,带着毫不掩饰的期待和一点点怯生生的欢喜。
“哥!”她小声唤道,声音在风里有些飘。
洛灿心里蓦地一软,夹杂着些许说不清的窘迫。他走过去,蹲下身,握住妹妹冰凉的小手,低声问,“小语,冷不冷?要不先回去?”
洛小语立刻用力摇头,脑袋晃得像拨浪鼓,“不冷!我看哥练飞镖!娘答应了的!”她说着,还把怀里抱着的一个小小的手炉往洛灿眼前递了递,示意自己暖和着呢。
洛灿看着她冻得通红的鼻尖,心里叹了口气,知道拗不过她。他站起身,深吸了一口凛冽的空气,走到那片扫出的空地上,摆开了站桩的架势。
冬日稀薄的阳光照在身上,并无多少暖意,反倒衬得四周愈发寒冷。他努力摒弃杂念,回想着赵石头教的要领,双脚如生根般扎入冻土,膝微屈,腰背挺直,肩胛下沉。
起初,只觉得寒气无孔不入,顺着缝隙往骨头里钻,站了不到一炷香的工夫,双腿便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腰背的旧伤处也泛起熟悉的酸胀。汗水刚渗出毛孔,几乎瞬间就被冷风激成了冰碴子。
他咬紧牙关,在心里默默背诵着张先生前几日教的“寒来暑往,秋收冬藏”,试图将注意力从身体的痛苦上移开。他想起了赵石头说的“稳中求静”,想起了妹妹那双亮晶晶的眼睛。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力量,似乎正从脚底那片冰封的土地里,艰难地、一丝丝地往上攀升,支撑着他几乎要散架的身体。
时间在刺骨的寒冷中变得格外缓慢。赵石头抱着胳膊站在屋檐下的背风处,沉默地看着雪地中那个微微颤抖的瘦小身影,眼神里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复杂情绪。他似乎透过这风雪,看到了很多年前,另一个在严冬里咬牙硬撑的少年。
终于,赵石头的声音打破了寂静,依旧简短,“时辰到。”
洛灿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松开紧绷的筋骨,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又像是拖着千斤重担。他感觉浑身脱力,却又奇异地觉得,四肢百骸深处,似乎有某种微弱的暖流在缓缓复苏。他看向妹妹,脸上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声音还有些发颤,“小语,哥站得还行不?”
洛小语立刻拍着小手,雀跃起来,嘴里呼出大团白气,“哥好厉害!站得像门口的石墩子,一动不动!”
赵石头没理会兄妹俩的对话,走过来,将那个磨得发亮的旧镖囊扔到洛灿怀里,“练镖。”
洛灿赶忙接住,冰冷沉重的触感让他精神一振。他从里面摸出一枚打磨光滑的骨镖,走到离草靶子约莫十步远的地方,摆开架势。然而,手刚抬起,一阵狂风便卷着雪粒子呼啸而来,吹得他衣袂翻飞,眼睛都难以睁开。他勉强瞄准,手腕用力一抖!
骨镖脱手的瞬间,就被狂风吹得偏离了方向,歪歪扭斜地飞出去,“啪”一声轻响,软绵绵地掉落在远处的雪堆里,连草靶子的边都没挨着。
洛灿的心随着那骨镖一同沉了下去,脸上瞬间臊得通红,又急又恼,忍不住脱口而出,“这风太大了!根本没法练!”
赵石头站在一旁,冷眼看着他这副狼狈相,嘴角似乎往下撇了撇,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风大?山里的狼豹,会挑没风没雪的日子出来觅食?就这点斤两,往后进了深山老林,骨头渣子都剩不下。”
这话像冰锥子,扎得洛灿脸颊生疼,一股血气直冲脑门。他梗着脖子,弯腰捡起那枚骨镖,赌气似的道,“那……那您说咋办?总不能就这么干站着!”
赵石头没直接回答,只用下巴朝旁边那堆清扫出来的、半人高的积雪扬了扬,“靶子周遭的雪铲开,就在这儿练。”
洛灿一愣,没明白过来,“在这儿?对着雪练?”他心里嘀咕,这算什么练法?
赵石头哼了一声,语气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嘲弄,“怎么?雪堆扎不进去?那就比比,看谁能在雪里扎得深,扎得准!”
洛灿先是茫然,随即脑子里仿佛有电光闪过。他看看脚下松软洁白的积雪,又想起张先生讲书时提到的“因势利导”,想起赵石头平日强调的“劲力通透”,心里蓦地敞亮了一些——这站桩是苦熬根基,这飞镖是练习准头和发力,而在这风雪里对着雪堆练,不就是学着在不利的情形下,依旧掌控自己那点微末的力量吗?
他不再多言,深吸一口气,努力稳住下盘,目光锁定身前那堆积雪,手腕一振,骨镖激射而出!
“噗!”
骨镖扎进雪堆,溅起一蓬雪粉。他跑过去扒开一看,只进去不到一半深度。洛灿抿了抿嘴,没有气馁,拔出骨镖,退回原处,调整了一下呼吸,回想刚才出手的感觉,再次发力!
“噗!”
这一次,骨镖入雪深了些许,几乎没入大半。
洛灿心头一喜,仿佛在茫茫风雪中看到了一丝微光。他不再急躁,沉下心来,一镖又一镖地练习起来。每一次投掷,都仔细体会着风的影响,调整着出手的角度和力道。手指早已冻得麻木失去知觉,胳膊也酸软沉重,可他心里却像是烧着一团火,驱散着周身的严寒。
赵石头依旧抱着胳膊站在屋檐下,看着那少年在风雪中一次次弯腰拾镖,一次次凝神投掷,看着那雪堆上渐渐布满了深浅不一的孔洞,他那张惯常冷硬的脸上,线条似乎在不经意间柔和了那么一丝丝。他想起了自己年少时,跟着师父在山里,也是这般不管不顾地苦练,摔打了无数次,才练就了如今这手吃饭的本事。
约莫小半个时辰过去,洛灿已是满头热汗融化了发梢的冰霜,浑身冒着白气,胳膊酸胀得几乎抬不起来。他看着那堆被自己扎得千疮百孔的雪,心里却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踏实和成就感。
赵石头踱步过来,用脚尖踢了踢雪堆,看了看那几个扎得最深的孔洞,语气平淡,“嗯,还算有点悟性,没白费力气。”
洛灿抬起头,脸上带着疲惫,却掩不住眼里的亮光,带着点期待问,“石头叔,我是不是……比昨天强点了?”
赵石头没接这话茬,只把镖囊又扔回给他,“把镖收好。明日照旧,别迟到。”说完,转身便往屋里走。
洛灿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却莫名地安定。他蹲下身,仔细地将散落在雪地里的骨镖一枚枚找回,擦干净沾着的雪水,小心地放回镖囊。他知道,路还长,风雪也不会停,但他已经不怕了。
踩着愈发沉重的步子回到家,屋里并不比外头暖和多少。寒气从土坯墙的缝隙里丝丝缕缕渗进来,水缸里结了一层薄冰。
陈氏正在灶前忙着,锅里煮着野菜糊糊,热气氤氲。听见门响,她回过头,看见儿子眉毛头发上都结着白霜,嘴唇冻得发紫,心疼得立刻放下锅铲围了过来。
“哎呦我的儿!咋冻成这模样了!”她一边絮叨,一边忙把洛灿拉到灶膛前,往那将熄未熄的火堆里又塞进几根柴火,让火焰重新旺起来。又转身从里屋翻出那件最厚实、却也最破旧的棉袍,不由分说地披在洛灿身上。
洛灿坐在小板凳上,伸出冻得僵硬如同萝卜的手指,好不容易才弯曲过来,接过母亲递来的一碗滚烫的粗茶。他小口小口地啜饮着,滚烫的茶汤顺着喉咙滑下,一股暖意渐渐从胃里向四肢百骸扩散开去,冻僵的身体这才一点点活泛过来。
这时,洛大山也扛着锄头从外面回来了,身上落满了雪。他在门口使劲跺了跺脚,抖落积雪,走进屋,看到儿子坐在灶边烤火,脸上露出一丝笑意,走过来问道,“灿儿,今儿个练得咋样?听说风雪大得很。”
洛灿见到父亲,眼睛立刻亮了起来,带着点小骄傲说道,“爹!今天石头叔让我在雪堆里练飞镖!风可大了,镖都吹歪!后来我就对着雪堆练,练怎么扎得深!虽然难,可我觉得,好像摸到点门道了!”
洛大山伸出粗糙的大手,用力拍了拍儿子的肩膀,那手掌温暖而厚重,“好!好小子!是得有这么股子劲头!你石头叔是有真本事的,他肯这么点拨你,是你的造化。吃苦不怕,怕的是没长进!”
听着父亲的话,洛灿心里像是被灶膛里的火烘着,暖融融的。他看着父母被生活重担压得有些佝偻的身影,看着他们眼中那份毫无保留的支持与期盼,暗暗攥紧了拳头。他一定要更努力,早日成为这个家的依靠。
夜幕彻底笼罩了双水村,屋外的风雪声似乎也小了些。吃过晚饭,一家人都围坐在灶膛边,借着那点跳动的火光取暖。洛灿拿出那本边角都已磨损的识字课本,凑在火光旁,复习着白日里张先生新教的几个字。那是《千字文》里的句子,讲的是“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洛小语也依偎过来,小脑袋靠在洛灿的胳膊上,伸出冻得红萝卜似的小手指,点着书页上那个笔画繁多的“藏”字,仰起脸,奶声奶气地问,“哥,这个字好难认,念啥呀?是……是咱们把粮食藏起来那个‘藏’吗?”
洛灿放下心里的杂念,耐心地低下头,指着那个字,一字一顿地教道,“对,就是这个‘藏’字。秋天收了粮食,冬天就要好好藏起来,不然会坏掉,咱们冬天就没得吃了。”他又指着前面的“寒”字和“暑”字,“这个是‘寒’,冷的意思,这个是‘暑’,热的意思。一年四季,冷了热,热了又冷,地里的庄稼也跟着长,跟着收,跟着藏……”
他慢慢地讲解着,火光映着他专注而温和的侧脸,也映着妹妹那双充满好奇和求知欲的明亮眼眸。看着妹妹认真听讲的样子,洛灿忽然觉得,自己肩上担着的,不仅仅是自己的前程,还有妹妹这份对知识的渴望。他暗下决心,定要学出个样子来。
夜深了,灶膛里的火渐渐熄灭,只剩一点暗红的余烬。洛灿合上书本,将已经靠在自己身上睡着的妹妹轻轻抱起,送到里屋,小心地为她掖好被角。他站在窗前,望着窗外那片被积雪映得微亮的夜色,听着远处隐约传来的、尚未停歇的风声,心中一片澄澈与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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