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1章 恐惧蔓延

　　另一边，嬴政独自立于雍城高大的城墙之上，秋风卷起他玄色的衣袂和王袍下摆，猎猎作响。

　　他目光投向远方，关中平原的秋色尽收眼底，远山如黛，天地辽阔。

　　但他的眼神却是空洞的，没有丝毫焦距，仿佛透过这片山河，看到了某种虚无的，令人恐惧的东西。

　　他站在那里，像一尊凝固的雕像，任由冰冷的秋风刮过脸颊。

　　脑海中反复回荡着方才在殿中的一幕幕——母亲那崩溃的眼泪，那一声绝望的“那是你弟弟啊”……

　　他在消化。

　　消化这份由至亲之人亲手奉上的，淬了毒的背叛。

　　嬴政试图用理智去分析，去理解，却只觉得无比荒谬和冰凉。

　　为什么？为什么母亲会选择那样一个人？为什么愿意生下那个孩子？甚至到了最后，还在为那个孩子求情？

　　那个他称之为母亲的女人，在他和那个孩子之间，似乎已经做出了某种选择。

　　这个认知，像一把冰锥，狠狠凿穿了他内心某种坚实的壁垒。

　　寒风似乎不仅吹在他的身上，更吹进了心里那个被硬生生砸开的窟窿里，嗖嗖地往里灌，带来一种几乎要将四肢百骸都冻僵的冷意。

　　而就在这无边的寒冷和孤寂中，一个更加阴暗，更加不受控制的念头，如同蛰伏的毒蛇，猛地探出了头——

　　母后……都会为了新的孩子，选择抛弃他，伤害他。

　　那么……燕丹呢？

　　那个此刻唯一让他感到温暖和安心的人，那个与他相伴十数年，似乎早已融入骨血的人……如果以后，出现了更新的、更好的、更符合他心意的人或事，他是不是……也会像母后那样，毫不犹豫地抛下自己，转身奔向新的选择？

　　这个念头来得如此突兀，却又如此凶猛，瞬间攫住了嬴政的心脏！

　　比得知母亲背叛时更甚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灭顶而来！

　　对于已经发生过的背叛，愤怒和痛苦之后，或许还能勉强找到应对的方式。

　　但对于未知的、可能发生的“失去”的恐惧，其威力远超想象！

　　它能够无限放大内心所有的不安和脆弱！

　　母后的行为，仿佛打开了一个可怕的潘多拉魔盒，让他对世间所有的“关系”都产生了动摇和质疑。

　　如果连血脉至亲都不可靠，那么非亲非故的羁绊，又岂能奢望永恒？

　　燕丹会离开吗？他会像母后选择那个孩子一样，选择别人吗？

　　这个想法一旦滋生，便疯狂地蔓延开来，根本无法遏制。

　　心中的那个窟窿仿佛被瞬间扩大，寒风吹得更加猛烈，带来一种几乎要将他吞噬的窒息感。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冰冷的城墙垛口，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仿佛这样才能抓住一点真实，抵御那无孔不入的，名为“失去”的严寒。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有些东西，远比千军万马和江山社稷，更让他感到恐惧。

　　而那恐惧的源头，名叫——燕丹。

　　城墙上的风愈发凛冽，卷起尘土和枯叶，打在脸上带着细微的刺痛。

　　嬴政依旧僵立在那里，玄色的王袍在风中鼓荡，像一面沉默的，承载着太多重量的旗帜。

　　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似乎稍稍压制了那股几乎要焚毁理智的灼热恐慌。

　　他是秦王。

　　一个念头，如同烙印在灵魂深处的训诫，冰冷而沉重地浮现出来。

　　君王，不可以被恐惧支配，不可以被私情左右。

　　他站在这个位置，享有着至高无上的权力，便意味着必须承担起对应的，如山岳般沉重的责任。

　　他要对秦国的万千子民负责，要带领这个国家走向强盛，要缔造前所未有的伟业与盛世。

　　个人的喜怒哀乐，在社稷江山面前，理应退居次位，甚至被彻底摒弃。

　　这是他为王必须付出的代价，是戴在头顶冠冕之下，无形的枷锁。

　　然而，当思绪不受控制地再次缠绕到“燕丹”这个名字上时，那套属于君王的，冰冷坚硬的准则，瞬间便如阳光下的薄冰，碎裂得无声无息。

　　嬴政非常确定，并且从未如此清晰地认知到——如果事关燕丹，他根本没有办法保持所谓的冷静和理智。

　　而且，或许是因为此刻内心的堡垒被母后的背叛砸开了一道巨大的裂缝，许多曾经被他刻意忽略，或因燕丹长久的陪伴而压下去的困惑和疑点，此刻如同挣脱了束缚的鬼魅，接二连三，争先恐后地冒了出来，疯狂啃噬着他摇摇欲坠的安全感。

　　燕丹……他太特别了。

　　明明是大秦彻侯，身份尊贵，却从不摆贵族架子，待人接物总如春风拂面，让人如沐春风。

　　他脑子里那些超前的思想理念，那些闻所未闻的“奇技淫巧”……这一切都让他显得如此与众不同，甚至……格格不入。

　　燕丹对他很好，这一点毋庸置疑。

　　事事以他为先，为他出谋划策，为他排忧解难，甚至不惜以身犯险。

　　这份好，嬴政感受得到，也早已习惯乃至沉溺其中。

　　但……

　　燕丹本身，就是一个极好的人。

　　他对身边的人都很好，对李信、对蒙恬蒙毅、甚至对那个工匠墨笙……他似乎天生就带着一种温和的吸引力。

　　如果没有他嬴政，以燕丹的才学品貌，想必也会有数不清的贵族女子倾心于他，会有无数的贤能之士愿意追随他。

　　嬴政很难精准地形容出其中的差别。

　　那是一种微妙的感觉：燕丹对他好，但这种好，似乎……有所保留，仿佛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薄纱。

　　他无法真正触摸到燕丹最核心，最真实的内里，无法像确认一件属于自己的珍宝那样，百分之百地确定燕丹的“归属”。

　　偶尔，在燕丹望着远方出神的时候，或者在他与墨笙等人热烈讨论，眼中闪烁着纯粹光芒的时候，嬴政心底会没由来地冒出一个让他极度不安的念头——这个人，仿佛随时都可以抽身离开。

　　他并非完全属于这里，并非完全……属于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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