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4章 冬日暖阳

　　最让少府令属官感到头皮发麻的是最后一条补充要求：在铁链两端，用于锁住“异兽”腕足的部位，必须“内衬柔软坚韧之细棉布帛，层层包裹，厚实妥帖，万不可磨损其皮肉”。

　　这…这哪里像是关押猛兽的要求？

　　那腕围的尺寸，经由精通匠造的属官一眼看去，分明就是……就是成年男子的手腕尺寸啊！

　　而且还是偏清瘦修长的那种！

　　什么奇珍异兽能长出这般规整的人手尺寸？

　　少府令属官的心跳得如同擂鼓，他偷偷抬眼，飞快地瞥了一眼正在封缄密令的嬴政。

　　年轻的秦王侧脸在烛光下显得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种专注于政务的肃穆，仿佛他刚刚下达的，只是一道再普通不过的工坊指令。

　　属官赶紧低下头，不敢再多看一眼，心中已是翻江倒海。

　　他不敢问，更不能问。

　　在秦王身边做事，最重要的就是“分寸”二字。

　　知道的越多，死得越快，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上位者的心思，尤其是这种明显透着不正常的要求，绝非他一个小小属官能够揣测和置喙的。

　　“将此令密封，即刻送往少府，命工匠依令打造，不得有误。”嬴政将封好的密令递给属官，声音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诺！臣遵命！”属官双手接过那卷仿佛有千斤重的帛书，如同捧着烫手山芋，躬身退出殿外，直到离开蕲年宫很远，才敢抬起袖子，擦了擦额头的冷汗。

　　他回头望了一眼那座在冬日暖阳下显得宁静祥和的宫殿，心中只有一个念头：照做便是。大王说什么，就是什么。

　　至于，锁链要囚住的是珍奇异兽还是别的什么……与他何干？

　　大智若愚，方能长久。

　　这雍城，乃至这整个秦国，真正的风浪，恐怕才刚刚开始酝酿。

　　而此刻的燕丹，正捧着一卷竹简，坐在暖阁的窗边，就着明亮的日光阅读，偶尔抬头看看窗外枝头残留的积雪，盘算着晚膳给嬴政准备些什么温补的汤羹。

　　他对那道即将被打造出来的，量身定做的铁链，以及其背后所代表的，冰冷而偏执的意图，还一无所知。

　　冬日的阳光，暖融融地照在他身上，却驱不散那悄然逼近的，名为“占有”的寒意。

　　少府令属官捧着那道令人心惊肉跳的密令，几乎是屏着呼吸退出了大郑宫正殿，后背的冷汗几乎浸湿了内衫。

　　殿内，嬴政静坐片刻，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案几，深邃的眼眸中翻涌着旁人无法窥见的暗流。

　　那铁链的图样和要求，如同一个冰冷的锚点，将他内心那片因恐惧失去而翻腾不安的黑色海洋，暂时稳定了下来。

　　他站起身，理了理并无褶皱的王袍，脸上的神情已然恢复了一贯的沉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仿佛找到了解决方案后的放松。

　　他迈步走向偏殿暖阁，那里，燕丹通常会在午后为他准备一些简单的点心或汤饮。

　　刚踏入阁门，一股混合着药材清香的温热气息便扑面而来。

　　燕丹正坐在窗边的软榻上，面前的小几上放着一个精致的陶罐，旁边是两只空碗。

　　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脸上露出一个浅淡却温和的笑容：“政务处理完了？正好，汤还温着，我让人用小火煨的。”

　　他起身，熟练地盛了一碗汤，递到嬴政面前。

　　汤色清亮，能看到几颗饱满的红枣和隐约的药材轮廓，显然是花了心思准备的。

　　嬴政接过碗，指尖感受到陶碗传来的恰到好处的温暖。

　　他低头看着碗中微微晃动的汤水，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一瞬的视线。

　　他不是木头，能清晰地感受到燕丹这段时间以来小心翼翼却又无微不至的安抚与陪伴。

　　这份温暖，如同寒冬里唯一的火种，珍贵得让他想要不顾一切地攥紧。

　　可越是感受到这份温暖，内心深处那个名为“失去”的恐惧黑洞就扩张得越大。

　　正是因为拥有过光明，才更加无法忍受重新坠入黑暗的可能性。

　　燕丹越好，越显得他那个母亲的行为有多么不堪，也越发让他无法接受任何形式的“不确定”。

　　他小口小口地喝着汤，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却似乎无法驱散心底那缕寒意。

　　就这么直接把他关起来吗？

　　这个念头再次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

　　关在一个只有自己知道的地方，用最坚固的锁链……可是，丹会生气吧？会用那种失望、愤怒、或许还带着恨意的眼神看着他吧？

　　嬴政纠结了一下，握着汤碗的手指微微收紧。

　　但很快，这股纠结就被更强大的恐惧压了下去。

　　在“燕丹生气不理他”和“彻底失去燕丹”之间，他几乎不用权衡。

　　前者或许痛苦，但后者……光是想象，就足以让他窒息，让他疯狂。

　　他宁愿面对燕丹的怒火，也绝不能承受失去他的后果。

　　生气，至少人还在眼前。

　　恨，也是一种强烈的情绪联结。

　　而失去，是永恒的虚无和冰冷。

　　这个认知让他稍稍安定了些，却也更加坚定了那个不可告人的念头。

　　为了转移自己这越来越危险的思绪，也为了将注意力拉回到正事上，嬴政放下陶盅，清了清嗓子，开口道：

　　“丹，关于那个嫪毐……寡人想了想，加冠礼那日，或许可以……放他出来。”

　　“什么？”燕丹闻言，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诧异和不解，“放他出来？为何？我好不容易才将他的势力连根拔起，将这场祸事摁灭于萌芽之中，为何还要纵容他作乱？”

　　他实在想不通嬴政为何要行此险招。

　　嬴政看着燕丹惊讶的样子，嘴角反而勾起一抹冰冷而锐利的弧度，那是一种属于猎食者的算计光芒。

　　“秘密解决，与大张旗鼓地解决，是两码事。”他缓缓道，声音低沉而充满压迫感，“秘密解决了，不过是清除了一个内患。但若是在加冠礼当日，让他带着残存的党羽跳出来作乱，再由寡人亲自下令，以雷霆万钧之势将其碾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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