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彼此的依靠

　　江南的雨，总是缠缠绵绵，淅淅沥沥，不肯停歇，打在“南北炊烟”后院天井的青瓦上，叮叮咚咚，如同碎玉敲击，更衬得夜色深沉。铺子早已打烊，前堂只留一盏昏黄的灯笼，珊瑚和泽兰也已歇下，唯有西厢一间小屋的窗户，还透出温暖的、摇曳的烛光。

　　云妮儿端着一碗刚炖好的冰糖雪梨，轻轻推开那扇虚掩的房门。屋内陈设简单，一床，一桌，一柜，却收拾得纤尘不染。今日是贺安回家的日子，桌案上，烛火跳跃，映照着少年清俊而专注的侧脸。贺安，她的弟弟，正伏案疾书，笔尖在宣纸上划过，发出细微而规律的沙沙声。他身姿挺拔，虽只穿着半旧的青布长衫，眉宇间却已隐隐透出一股沉稳的书卷气。

　　听到开门声，贺安抬起头，见到是姐姐，立刻放下笔，起身接过她手中的瓷碗，语气带着几分谦然：“阿姐，这么晚了，你劳累一日，该早些歇息才是，不必为我操心这些。”

　　他的声音清越，已过了变声期，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干净透彻，却又比同龄人多了几分持重，少了几分跳脱。望着弟弟日渐宽阔的肩膀和已然开始抽条的身形，云妮儿心中百感交集，仿佛昨日还是那个躲在她身后、需要她时时庇护的垂髫稚子，转眼间便已长成了可以倚靠的朗朗少年。

　　不妨事的，云妮儿柔声道，目光掠过他被烛光映照得格外明亮的眼眸，落在摊开的书卷和那叠写满工整簪花小楷的纸张上，看你屋里灯还亮着，想来又是在用功。秋日天气燥，你整日与诗书为伴，最是耗神，喝点梨汤润润喉，也好安睡。她顿了顿，语气愈发温和，今在学堂里，夫子讲的课业可能跟上？可有疑难之处？

　　贺安请云妮儿在屋内唯一的那张椅子上坐下，自己则搬了个小凳子坐在对面，双手捧着那温热的瓷碗。他点了点头，神情认真：陈夫子学问渊博，讲解经义鞭辟入里，又能引经据典，学堂里的同窗们也多是勤勉向上之人，彼此切磋，进益良多，我也不敢有丝毫懈怠。他语速平缓，条理清晰。然而，话音落下片刻，他那两道墨染似的剑眉微微蹙起，只是……阿姐，他声音低了些，带着迟疑，如今家中生计，全赖这间铺子与阿姐和两位姐姐辛苦支撑，笔墨纸砚、束修杂费，所耗不菲，可是我现在还不能立时为阿姐分忧。

　　云妮儿闻言，心中微微一酸，她如何不知弟弟的懂事与早慧？自打她回来以后，小安便从未在吃穿用度上提过任何过分要求，身上穿的永远是浆洗得干干净净的旧衣，用的笔墨也总是省之又省，反而时时将家里的难处挂在心上，想着如何为她分担重担。

　　傻孩子，她伸出手，指尖轻柔地抚过贺安微蹙的眉心，如同他儿时被梦魇惊扰后，她常做的那般，你如今安心读书，明事理，求学问，以后能做你想做的事，便是对阿姐、对咱们贺家最大的分担。银钱的事，自有阿姐来操心，你莫要看轻了这间铺子，它虽小，也是足够供你上学的了，只要我们一家人平平安安在一起，阿姐就踏实、欢喜。接着她沉静地看着贺安，你可知，刚才阿姐看到你这窗口亮着的灯火，看到你端坐灯下、安然的身影，便觉得，往日经历的所有艰难困苦，颠沛流离，都值得了。

　　贺安抬起头，望向姐姐。烛光在她侧脸勾勒出柔和的轮廓，那双总是沉静如水的眸子里，比窗外任何星辰都要明亮。这目光，他太熟悉了。幼时姐姐便是用这样的目光鼓励他认字描红；后来即使姐姐被流放，他仍依靠着记忆中的目光努力求学，作为家里唯一的男丁，他也知道他的责任，他把所有的情绪都藏起来，让父母和其他人觉得他也可以被依靠，直到他从私塾回到家，看到姐姐回来了，他呆在原地不敢相信，直到姐姐抱住他，他才失声痛哭。如今，姐姐依然是他最温暖、最坚定的依靠。

　　阿姐，我明白的。定不负阿姐所望。

　　“小安，我的愿望只是你能好好地、快活地活着。”

　　他轻轻点头，眼眶湿热，将碗中剩余的梨汤饮尽，便重新坐回那张磨得光滑的书案前，小心翼翼地抚平书页的折角，再次拿起那本边角已因反复翻阅而有些磨损、却依旧被他视若珍宝的《天下论》。

　　云妮儿没有立刻离开，她静静地坐在那张唯一的椅子上，目光柔和地看着弟弟，没有出声打扰，只是这样看着，心中便充满了平静与满足。陈夫子前几日还私下对她赞许，说贺安天资聪颖尚在其次，难得的是心性沉静坚韧，耐得住寂寞，吃得了苦头，是块读书的好材料，若能始终持守此心，持之以恒，将来科场之上，未必不能挣得一个出身，光大门楣。

　　光大门楣……云妮儿在心中轻轻咀嚼着这四个字，唇边泛起一丝淡淡涩意的弧度。她所求的，其实远没有那般宏大。她不求弟弟一定要金榜题名、位列朝班，那条路太远，也太险。她只希望他能通过读书，明是非，懂道理，知进退，开阔眼界，涵养心性，将来无论他是选择继续科考，还是如同她们一般，寻一处安身立命之所，凭着自己的本事安稳度日，都能堂堂正正地立于天地之间，不必再如她过往那般，命运如同浮萍，受人掣肘，漂泊无依。而这寒窗苦读，青灯黄卷，便是通往那条相对自由、相对有尊严的道路上，最稳妥、最坚实的一块基石。

　　夜深露重，烛台上的蜡泪已堆积了厚厚一层。云妮儿见贺安依旧沉浸于书海，毫无歇息的意思，只得站起身，轻声催促道：安儿，时辰不早了，烛火伤眼，既然回来了，还是要养精蓄锐，明日还要早起去学堂，该歇息了。

　　贺安恍然回神，抬手揉了揉眼角，顺从地应道：好的阿姐，我这便安置。阿姐也快回房歇着吧，莫要着了凉。

　　云妮儿走上前，替他拢了拢那有些摇曳、即将燃到尽头的烛芯，又仔细检查了窗缝是否严实，这才端起空碗，轻手轻脚地退出了房间，如同来时一般，小心翼翼地为他带上了房门。

　　回到自己房中，卓娜早已沉入梦乡，呼吸均匀绵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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