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不被往事烦忧，不被他人左右

　　石磊那日仓皇逃离“南北炊烟”后，连着好几日都没敢露面，送货的差事也临时换成了李记杂货铺里另一个年轻伙计。日子照常，泽兰依旧安静地做着事，只是偶尔在门帘响动时，会极快地抬眼一瞥，待看清来人后，便又垂下眼帘，无人能窥见她心底那一丝若有若无的失落。

　　云妮儿将这一切细微的变化尽收眼底，却不曾点破，只与雨妮儿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雨妮儿性子爽利，悄悄拉着云妮儿嘀咕：“阿姐，你看泽兰这几日，魂不守舍的。要我说，那石磊虽是个闷葫芦，人却不坏。”

　　云妮儿轻轻叹了口气，手中绣着一个新的荷包，针脚细密，图案是几株兰草。“她得自己琢磨，旁人急不得。石磊……是个实诚人，只是这‘实诚’，有时反倒不知该如何接近泽兰这样惊弓之鸟般的性子，且再看吧，若他有心，自有他的法子。”

　　又过了三四日，石磊终于又出现了。他似乎是鼓足了极大的勇气，扛着一袋新米，脚步沉重地迈进铺子门槛，他不敢看泽兰，只闷着头将米袋搬到后院仓房，放好米，他站在院中，搓着粗糙的手掌，黝黑的脸上涨得通红，嘴唇嗫嚅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泽兰正在井边清洗一篮子桃子，水声哗哗，映着她纤细的身影，她能感觉到身后那灼热又笨拙的视线，背脊不由得微微绷紧，动作也慢了下来。

　　最终，石磊什么也没说，只是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飞快地放到井台边干净的石板上，低声道：“这……这个，给你。”说完，不等泽兰反应，便像被火烧了尾巴似的，扭头就走，脚步快得几乎要跑起来。

　　泽兰怔怔地看着那方蓝色的粗布小包，心跳莫名地快了几拍。她迟疑了片刻，才用湿漉漉的手拿起布包，打开一看，里面并非什么贵重之物，只是几块用油纸包得整整齐齐的、镇上“张记”药铺秘制的甘草枇杷糖。那糖色泽暗红，散发着淡淡的药草清香。她记得前几日偶感风寒，咳嗽了几声，并不严重，连她自己都没太在意，却不知怎么落入了他的眼中，记在了心里。

　　这份心意，如此质朴，却正好击中她心扉最柔软的地方，没有华丽的言语，没有迫人的姿态，只有润物细无声般的在意和关心。泽兰捏着那几颗糖，站在原地良久才轻轻剥开一颗，放入口中，清甜的甘草味混合着枇杷叶的微苦清凉，在舌尖缓缓化开，一路浸润到心底，那连日来若有若无的失落，似乎也被这滋味悄然驱散了。

　　自那以后，石磊仿佛找到了某种笨拙的“沟通”方式。他依旧话少，来得也不甚频繁，但每次来，总会带上些小东西；有时是一包镇上姑娘们都爱吃的、五颜六色的糖渍梅子；有时是几枝后山采来的、叫不出名字的野果，酸甜可口；有时甚至只是一把新编的、驱赶蚊虫的艾草，放在铺子角落。他从不指名道姓说是给谁的，总是默默放在井台、柜台角落或者仓房门口显眼又不碍事的地方，然后便去干自己的活计。

　　泽兰从一开始的惊慌，到后来的默默接受，再到后来，偶尔在他放下东西，期待又忐忑地看过来时，她会极轻、极快地点一下头，或者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道一句：“……破费了。”这细微的回应，足以让石磊那双眼睛，瞬间亮起光彩。

　　这一切，云妮儿都放任自流，只在暗中留意着泽兰情绪的变化，所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这一日，天色骤变，方才还是晴空万里，转眼便乌云密布，狂风卷着沙尘，吹得铺子前的幌子猎猎作响。眼看一场暴雨将至，街上行人纷纷奔走。石磊刚好送完货，正准备离开，豆大的雨点已噼里啪啦砸了下来，瞬间织成一片密不透风的雨幕。

　　“哎呀，这雨来得真急！”珊瑚赶紧去关窗板。

　　云妮儿见石磊站在门口，衣衫单薄，已被雨打湿了肩头，便出声留客：“石家小哥，雨这么大，且进来避一避，喝碗热茶再走吧。”

　　石磊有些局促，看了看门外瓢泼的大雨，又看了看铺子里，最终还是点了点头，道了声谢，拘谨地坐在靠近门口的一张条凳上，半个身子还在门外淋着雨。

　　泽兰见状，默默地从后厨端了一碗刚沏好的姜枣茶出来，她低着头，走到石磊面前，将碗递过去，声音轻柔：“喝点热的，驱驱寒气。”

　　石磊受宠若惊，连忙双手接过，因为紧张，碗里的茶水晃荡了几下，险些洒出来。他捧着那粗瓷大碗，碗壁温热，姜枣的甜香混合着辛辣气息氤氲而上，熏得他眼眶有些发热，他低着头，大口大口地喝着，滚烫的茶水流过喉咙，暖意瞬间蔓延。

　　外面雷声隆隆，雨势滂沱。泽兰站在离石磊几步远的地方，望着门外如注的暴雨，轻声开口道：“多谢你的糖……”

　　石磊猛地抬起头，没想到泽兰会主动跟他说话，一时竟忘了回应，只愣愣地看着她。泽兰侧对着他，窗板缝隙透进的天光映着她的侧脸，线条柔和，肤色白皙，像上好的暖玉，她今日穿了一件半旧的浅青色襦裙，更显得身姿纤弱，我见犹怜。

　　“没……没什么，”石磊回过神来，“不值几个钱。你……你咳嗽好了吗？”

　　“早好了。”泽兰微微颔首，依旧看着门外，“你的艾草也很管用，夜里蚊虫少了许多。”

　　“那就好，那就好。”石磊搓着手，心里有千言万语，却笨拙地不知该如何表达，只能重复着这几个字。

　　又是一阵沉默，只有雨声哗哗作响。

　　良久，泽兰忽然轻声问，声音几乎要被雨声淹没：“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石磊愣住了。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或者说，这个问题在他心里，答案简单得让人一眼看透。他憋了半晌，脸涨得比刚才更红，才磕磕绊绊地说道：“我……我就是觉得……你……你一个人，不容易。我……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想让你能轻松些，高兴些。”他词不达意，急得额角都冒了汗，最后几乎是用尽力气，补充道，“我石磊没什么本事，就是有把子力气，人也……也还算可靠。我……我不会说好听的，但我……我绝不会做欺负人的事！”

　　他说完这番话，仿佛用光了所有力气，不敢再看泽兰，只死死地盯着自己脚上那双沾满泥水的草鞋。

　　泽兰听着他这番像他名字一样生硬朴实、甚至有些语无伦次的话，她想起过往那些被轻贱的日子，再看看这个连表达关心都如此笨拙艰难的男子，心中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撞了一下。

　　她缓缓转过身，第一次，真正地、认真地看向石磊。他的肩膀很宽，身板厚实有力，低垂着的头颅，脖颈晒成了古铜色，发髻有些散乱，几缕湿发贴在额角，模样实在有些狼狈，但就是这样一个看起来再普通不过的乡下后生，却让她感受到了一种“尊重”。

　　雨势渐渐小了些，由倾盆大雨变成了淅淅沥沥的雨丝。

　　泽兰没有说话，只是走到柜台边，拿起一块干净的白布，递到石磊面前，声音依旧很轻，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擦擦吧，身上都湿透了。”

　　石磊呆呆地接过那块带着皂角清香的布，看着泽兰转身走向后厨的背影，只觉得即使屋外滂沱大雨，此刻他的心中已是艳阳高照。他小心翼翼地擦着脸和脖子，那皂角的清香，还有泽兰那轻轻一句话，像一颗种子，在他心深处，生根发芽。

　　雨停了，天空放晴，一道彩虹斜挂在天边。石磊告辞离开时，脚步不再仓皇，反而有种孩子般的雀跃。泽兰站在铺子门口，望着他消失在雨后清新街道尽头的背影，手中无意识地摩挲着石磊方才悄悄塞给她的一颗光滑温润的鹅卵石，那是他刚才在门口避雨时，无意中在路上捡到的，觉得形状颜色都好看，便想留了下来送给她。

　　云妮儿走到泽兰身边，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微微一笑，轻声道：“这石家小哥怎么看上去要飞起来了啊！”

　　泽兰脸一红，立刻收回目光，低头看着掌心的鹅卵石。云妮儿深深地呼了一口气：“雨过天晴，万物焕新！泽兰，你的所有选择都该发自内心，不被往事烦忧，不被他人左右，这才是自由！”

　　她轻轻合拢手掌，好像要将那点微暖的力量握在掌心，抬头对云妮儿露出了一个极灿烂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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