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红烛泪冷，梦碎春期

　　深秋的夜，寒星疏朗，月光透过窗纸的破洞，在炕席上投下几道细长的暗影，像谁伸来的冰冷手指。陈家小院早已沉寂，只有风卷着枯叶在院角打转，发出细碎的呜咽，与小屋内压抑的啜泣声交织在一起，透着刺骨的凉。

　　秀红蜷缩在炕角，身上裹着薄薄的旧棉被，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她没有开灯，借着微弱的月光，能看到她脸上未干的泪痕，还有炕边那盆堆着的红布——那是张仙凤逼着她赶制的嫁衣，婚期定在了来年开春，桃花开的时候。

　　三天前，张仙凤见秀红依旧不肯松口，便拿着鸡毛掸子抽打她的后背，一边打一边骂：“你个死丫头，给脸不要脸！王二柱家已经答应再加五块彩礼，你哥的亲事就差这最后一笔钱了！你要是不点头，我就打断你的腿，让你一辈子躺在床上，谁也别想嫁！”

　　秀红被打得蜷缩在地上，后背火辣辣地疼，眼泪混着汗水往下淌。她看着张仙凤狰狞的脸，又想起春杏被打断腿后麻木的眼神，想起秀兰嫁去赵家后偶尔托人捎来的信里，字里行间的委屈，终于彻底绝望了。她哽咽着点头：“我……我同意嫁。”

　　张仙凤这才停了手，扔了鸡毛掸子，脸上露出得意的笑：“早同意不就好了？省得我动手。从今天起，你天天在家缝嫁衣，不准出门，不准跟宋茜瞎混，老老实实等着开春完婚！”

　　从那天起，秀红就被圈在了小屋里，日夜缝制嫁衣。张仙凤看得极严，连吃饭都让秀菊端进来，不准她跟宋茜多说一句话。她手里的绣花针明明是绣过无数次菊花的，此刻却变得无比沉重，针脚歪歪扭扭，好几次都扎进指尖，渗出细小的血珠，她却浑然不觉，只是机械地缝着，仿佛缝的不是嫁衣，是自己的人生。

　　“吱呀”一声，门被轻轻推开，一道微弱的光影探进来。宋茜端着一盏油灯，踮着脚尖走进来，灯芯跳动着，照亮了她苍白的脸。她刚伺候张仙凤睡下，就赶紧溜了过来，手里还攥着一块温热的红薯——那是她偷偷藏起来，特意给秀红留的。

　　“秀红。”宋茜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浓浓的鼻音，“还没睡？”

　　秀红没有回头，只是把脸埋得更深，肩膀抖得更厉害了，压抑的啜泣声变成了无法控制的呜咽。宋茜把油灯放在炕边的小桌上，挨着她坐下，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入手一片冰凉。

　　“别哭了。”宋茜从怀里掏出帕子，递给她，“擦擦眼泪，哭坏了身子，遭罪的还是自己。”

　　秀红接过帕子，捂住脸，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透过帕子渗出来，打湿了衣襟。“嫂子……”她的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带着无尽的绝望，“我真的不想嫁……我不想嫁给王二柱，不想一辈子待在那个穷得叮当响的家里，伺候他和他的瞎眼老娘……”

　　宋茜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揪着疼，她拿起秀红放在炕边的嫁衣，指尖抚过那些凌乱的针脚和凝固的血点，眼眶一下子就红了。“我知道，我都知道。”她的声音带着哽咽，“是嫂子没用，没能保护好你。”

　　“不怪你，嫂子。”秀红摇了摇头，放下帕子，泪眼婆娑地看着宋茜，“是我命不好，生在这样的家里，生为女儿身。娘说，我要是不嫁，就打断我的腿，就像春杏那样……我害怕，嫂子，我真的害怕。”

　　提到春杏，宋茜的心里一阵刺痛。春杏被打断腿后，就像变了个人，整日里沉默寡言，眼神麻木，被她爹娘锁在家里，等着哪个瘸子或者老光棍愿意娶她。秀红的恐惧不是没有道理，张仙凤说到做到，真要是逼急了，她真的能做出打断女儿腿的事。

　　“秀红，”宋茜握住她冰凉的手，眼神里带着一丝挣扎的坚定，“要是你真的不愿意，咱再想办法。我攒了点钱，是秀梅偷偷给我的，还有你绣手帕攒的那些，足够我们去镇上的路费。等开春之前，我找个机会，带你跑，去邻县的纺织厂，或者找裁缝铺的女掌柜，总能有一条活路。”

　　这是宋茜想了无数个夜晚的计划。她知道张仙凤看得严，但只要有一线希望，她就不想放弃。她不能眼睁睁看着秀红重蹈秀兰和春杏的覆辙，不能让这个才十四岁、还对未来抱有一丝憧憬的小姑娘，被彻底毁掉。

　　可秀红却缓缓地摇了摇头，眼里的光一点点熄灭，像被风吹灭的烛火。“没用的，嫂子。”她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带着一种看透命运的绝望，“娘已经把婚期告诉了王二柱家，还请了刘媒婆做见证，村里的人都知道了。我们就算跑了，娘也会发动所有亲戚朋友去找我们，王二柱家也会派人追。我们跑不远的，到时候被抓回来，只会比现在更惨。”

　　她顿了顿，眼泪又掉了下来：“我想起春杏，她跑了一次，被抓回来打断了腿，现在连门都出不了。我还想起姐姐，她嫁去赵家，就算受了委屈，也不敢轻易回来，怕娘不高兴，怕赵老三变本加厉。嫂子，我们斗不过他们的，斗不过这个家，也斗不过村里的那些规矩。”

　　宋茜看着她眼里的绝望，心里像被灌满了冰水，从头凉到脚。秀红说的是事实，她们都是被命运困住的人，张仙凤的刻薄、重男轻女的规矩、村里人的指指点点，像一张巨大的网，把她们紧紧包裹住，无论怎么挣扎，都逃不出去。

　　她想起自己流产后被张仙凤辱骂的样子，想起自己想帮秀兰却无能为力的无奈，想起秀梅被刘家婆婆困住、连娘家的事都不能管的悲哀。她们这些女儿，就像长在墙角的野草，任人践踏，任人摆布，连反抗的资格都没有。

　　“可是秀红，你才十四岁啊。”宋茜的声音带着哭腔，“你的人生还没开始，不能就这么认命。我们可以再试试，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希望，也不能放弃。”

　　“嫂子，我试过了。”秀红的声音带着浓浓的疲惫，“我哭过，闹过，反抗过，可结果呢？还不是被打得更狠，被锁得更严。我累了，真的累了。”她拿起那件未完成的嫁衣，轻轻抚摸着上面的红布，嘴角勾起一抹苦涩的笑，“也许，这就是我的命吧。像姐姐那样，像村里的其他姑娘那样，嫁人生子，操持家务，过完这一辈子。”

　　宋茜看着她麻木的样子，心里疼得无以复加。她想再说些什么，想再劝劝她，可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在这样的残酷现实面前，任何鼓励的话语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她只能默默地陪着她，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像安慰一个受伤的孩子。

　　油灯的光越来越暗，映着两人满是泪痕的脸。秀红渐渐止住了哭声，却依旧蜷缩在炕角，眼神空洞地盯着屋顶。宋茜拿起她的手，看到上面密密麻麻的针孔，心疼地用帕子轻轻擦拭着。

　　“就算嫁过去了，嫂子也会一直惦记着你。”宋茜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坚定的承诺，“你要是受了委屈，就托人给我捎信，不管多远，我都会想办法帮你。你绣的那些手帕，我会帮你卖掉，把钱给你寄过去，你手里有钱，心里也能踏实些。”

　　秀红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只是紧紧攥着宋茜的手。那一点点温热的触感，是她此刻唯一的慰藉。她知道，嫂子是真心对她好，可这份好，终究抵挡不了命运的安排。

　　“嫂子，你也别太为我操心了。”秀红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别再硬扛着了。你的咳嗽还没好，要多休息，别让娘再欺负你。”

　　宋茜的眼泪又掉了下来，她用力点了点头：“我知道，你也是。到了婆家，别太软弱，该忍的忍，不该忍的，也别一味退让。你会绣花，这是你的手艺，也是你的底气，别丢了。”

　　两人依偎在炕角，直到油灯燃尽，屋里陷入一片漆黑。窗外的风还在刮着，寒意透过窗缝钻进来，却吹不散两人心中的绝望和牵挂。

　　秀红不知道，开春的桃花开得再艳，对她来说，也只是一场注定悲伤的婚礼。她只知道，自己的梦想，那些想学认字、想靠绣花挣钱、想为自己活一次的念头，都随着这场被迫的婚事，碎成了粉末，被风吹得无影无踪。

　　宋茜也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找到机会救秀红。她只知道，只要秀红还没真正嫁过去，她就不会放弃。哪怕希望再渺茫，她也要拼尽全力，为这个可怜的妹妹，为所有被命运束缚的女儿们，争取一丝喘息的机会。

　　夜越来越深，寒意越来越重。小屋内，两个身影紧紧依偎着，像两株在寒风中相互取暖的野草。她们知道，前路依旧黑暗，但只要彼此还在，就还有一丝微弱的光，支撑着她们，走过这个寒冷的冬天，等待着那个未知的春天。

　　秀红渐渐睡着了，眉头却依旧紧紧皱着，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宋茜看着她熟睡的样子，心里默默祈祷着：但愿开春的风，能带来一丝转机；但愿这场婚礼，能有不一样的结局。可她心里清楚，这份祈祷，是多么苍白无力。她只能在心里暗暗发誓，无论付出什么代价，她都不会让秀红像春杏那样，彻底被命运打垮；她会一直等着，等着秀红需要她的那一刻，无论何时，都会伸出援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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