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寒窑碎碗泪千行

　　腊月的北风跟刀子似的，刮过刘家坳光秃秃的山梁，卷着雪沫子拍在土坯房的窗纸上，发出“呜呜”的声响，像谁在暗处哭号。秀梅躺在冰凉的土炕上，身下垫着的旧棉絮硬邦邦的，浸着汗湿和一股说不清的腥气，她刚耗尽全身力气生下第三个孩子，此刻眼皮重得像坠了铅，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只能侧耳听着炕边婴儿微弱的啼哭。

　　“是啥？” 屋外传来婆婆王桂香尖利的声音，带着按捺不住的急切。接生婆是邻村的张婆子，搓着冻得通红的手掀开门帘走出去，脸上堆着的笑有些勉强：“桂香婶，是个丫头，健健康康的。”

　　“丫头？” 王桂香的声音陡然拔高，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又是丫头？！” 她手里端着的粗瓷碗“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瓷片溅得到处都是，其中一块弹到门槛上，发出清脆的回响，像是敲在秀梅的心上。

　　秀梅的心猛地一沉，浑身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干，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顺着眼角滑进鬓发里，冰凉刺骨。她知道，婆婆盼孙子盼得眼睛都红了，头胎生大丫头时，婆婆就没给过好脸色，月子里冷饭冷菜地伺候着；二胎又是丫头，婆婆直接摔了筷子骂她没用，这三年来，她没少受磋磨，就盼着这第三胎能生个儿子，能抬得起头，能让这个家稍微和睦些，可到头来，还是个丫头。

　　“丧门星！你这个丧门星啊！” 王桂香的骂声像鞭子似的抽进来，“我们刘家是造了什么孽，娶了你这么个不下蛋的母鸡！连个带把的都生不出来，你是要断了我们刘家的根啊！” 她一边骂，一边抬脚踹开房门，冲进屋里，眼睛瞪得像铜铃，死死地盯着炕上的秀梅，那眼神里的怨毒，让秀梅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张婆子见状赶紧劝：“桂香婶，话可不能这么说，丫头也是福气，你看这孩子多周正，哭声多响亮。”

　　“福气？我看是晦气！” 王桂香一把推开张婆子，几步走到炕边，伸手就要去掀盖在婴儿身上的小被子，“这样的赔钱货，不如扔到后山喂狼，省得浪费粮食！”

　　秀梅吓得浑身一颤，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拉住王桂香的胳膊，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妈，妈，她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求你别这样……”

　　“你的肉？你的肉能当饭吃还是能传宗接代？” 王桂香用力甩开秀梅的手，秀梅本就虚弱，被她一甩，头重重地撞在炕沿上，疼得眼前发黑。王桂香还不解气，抬手就给了秀梅一个耳光，“啪”的一声，清脆响亮，在寂静的屋里格外刺耳。

　　“让你生儿子！让你生儿子！你偏生丫头！我打死你这个丧门星！” 王桂香一边骂，一边用手捶打着秀梅的胸口，她的指甲尖利，刮得秀梅生疼。

　　秀梅蜷缩在炕上，双手紧紧护着怀里的孩子，任由婆婆打骂，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止不住地往下流。她想辩解，想告诉婆婆生男生女不是她能决定的，可话到嘴边，却只剩下呜咽。她知道，在这个重男轻女的山坳里，女人不能生儿子，就是天大的罪过。

　　屋外传来脚步声，是丈夫刘损云回来了。他刚从地里回来，身上沾着雪和泥土，冻得脸通红。听到屋里的动静，他赶紧推门进来，看到眼前的景象，皱了皱眉：“妈，你这是干啥？秀梅刚生完孩子，身子弱。”

　　“干啥？我打死这个丧门星！” 王桂香见儿子回来了，更是撒起泼来，一屁股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嚎啕大哭，“儿啊，你看看你娶的好媳妇！三年生了三个丫头片子，我们刘家要绝后了啊！我怎么对得起列祖列宗啊！”

　　刘损云看着母亲哭得撕心裂肺，又看了看炕上满脸泪痕、瑟瑟发抖的秀梅，还有她怀里那个小小的、皱巴巴的婴儿，脸上露出了为难的神色。他走到炕边，想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他知道母亲的脾气，也知道村里人的眼光，没有儿子，在村里是抬不起头的。

　　“秀梅，” 刘损云的声音有些干涩，“妈也是急糊涂了，你别往心里去。以后……以后再说吧。” 他说完，就转身扶起地上的母亲，“妈，地上凉，起来吧，别冻着了。”

　　秀梅看着丈夫的背影，心里一片冰凉。她原本还盼着丈夫能为她说句话，能护着她和孩子，可他终究还是选择了沉默，选择了站在他母亲那边。那一刻，秀梅觉得，这个家，再也没有她的容身之处了。

　　接下来的日子，成了秀梅的噩梦。王桂香再也没有给过她好脸色，月子里不仅不给她做有营养的饭菜，还让她干这干那。刚生完孩子第三天，王桂香就让她起来烧火做饭，秀梅身子虚弱，站都站不稳，烧火时不小心把柴火弄灭了，王桂香上来就给了她一脚，骂道：“没用的东西，连火都烧不好，留着你有啥用？”

　　秀梅只能默默忍受着，她怕自己反抗，婆婆会对孩子们下手。大丫头今年三岁，二丫头刚满一岁，两个孩子都还小，正是需要照顾的时候。王桂香对这两个孙女也没好态度，动辄打骂，有时候甚至不给她们饭吃。秀梅心疼孩子，只能趁着婆婆不注意，偷偷给孩子们塞些吃的，可每次都被王桂香发现，换来的又是一顿打骂。

　　刘损云起初还会劝几句，让母亲别太过分，可王桂香每次都以死相逼，说他娶了媳妇忘了娘，不孝顺。次数多了，刘损云也渐渐没了耐心，不再劝说，甚至有时候会跟着母亲一起指责秀梅。有一次，二丫头哭着要吃奶，秀梅刚把孩子抱起来，王桂香就骂道：“吃什么吃？一个个都是赔钱货，吃再多也是白吃！” 刘损云在一旁抽烟，听了这话，只是皱了皱眉，说了句：“行了，妈，让她吃吧，孩子饿。” 可语气里没有丝毫维护的意思。

　　秀梅的心一点点冷下去，她日夜以泪洗面，眼睛哭得红肿不堪。她想念娘家，想念父母，可她不敢回去。当初她不听父母的劝告，执意要嫁给刘损云，以为只要自己勤劳肯干，就能换来婆婆的认可，换来幸福的生活。可如今，她生不出儿子，在刘家连条狗都不如。她怕自己回去了，会让父母跟着丢脸，也怕父母担心。

　　这天晚上，外面下起了大雪，寒风呼啸着拍打着窗户。秀梅抱着刚出生不久的三丫头，坐在炕上，大丫头和二丫头依偎在她身边，已经睡着了，小脸上还带着泪痕。秀梅看着三个熟睡的孩子，心里一阵酸楚。她对不起孩子们，没能给她们一个温暖的家，没能让她们过上好日子，反而让她们跟着自己受苦。

　　王桂香突然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一根烧火棍，看到秀梅还没睡，骂道：“丧门星，大半夜的不睡觉，想什么呢？是不是在想怎么害我们刘家？” 她一边骂，一边举起烧火棍就朝秀梅打过来。

　　秀梅赶紧护住孩子们，烧火棍落在她的背上，疼得她龇牙咧嘴。她再也忍不住了，哭着喊道：“妈，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你要这么对我？生女儿不是我的错啊！”

　　“不是你的错是谁的错？” 王桂香打得更凶了，“要不是你肚子不争气，我们刘家能没有孙子吗？我告诉你，你要是再生不出儿子，就给我滚出刘家！”

　　刘损云被吵醒了，他从里屋走出来，看到母亲正在打骂秀梅，只是淡淡地说了句：“妈，别打了，明天还要干活呢。” 说完，就转身回屋了，仿佛眼前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秀梅看着丈夫冷漠的背影，心彻底死了。她知道，这个男人，再也不会护着她了。她抱着孩子们，哭得肝肠寸断，泪水浸湿了孩子们的衣服。三个孩子被吵醒了，吓得哇哇大哭，哭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凄惨，却没有人来安慰她们。

　　日子一天天过去，秀梅的身体越来越差，产后没有得到好好调理，又加上日夜操劳和打骂，她变得面黄肌瘦，眼神也失去了往日的光彩。可王桂香并没有因此放过她，反而变本加厉。她让秀梅一个人干所有的重活，上山砍柴、下地种地、喂猪喂鸡，而她自己则坐在家里指手画脚。

　　有一次，秀梅上山砍柴，不小心崴了脚，疼得站不起来，只能一瘸一拐地慢慢走回家。王桂香看到她空手回来，又骂道：“丧门星，你是不是故意的？砍点柴都这么费劲，我看你就是不想干活！” 她一边骂，一边用脚踢秀梅的伤处，疼得秀梅冷汗直流。

　　秀梅再也忍不住了，她跪在地上，哭着哀求：“妈，我真的崴到脚了，求你放过我吧。”

　　“放过你？谁放过我们刘家啊？” 王桂香冷笑一声，“我告诉你，除非你生个儿子，否则你就别想好过！”

　　刘损云回来后，秀梅想向他求助，可他只是看了看她的脚，说了句：“没事吧？没事就赶紧做饭去，我饿了。” 秀梅看着他，心里充满了绝望。她知道，在这个家里，她就是一个多余的人，一个只会生丫头的丧门星。

　　夜里，秀梅躺在床上，看着身边熟睡的三个孩子，眼泪又流了下来。她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她甚至想到了死，可看着孩子们稚嫩的脸庞，她又舍不得。她是孩子们唯一的依靠，如果她死了，孩子们该怎么办？她们肯定会被王桂香虐待死的。

　　为了孩子们，秀梅只能咬牙坚持着。她每天天不亮就起来干活，直到深夜才能休息。她默默地承受着婆婆的打骂和丈夫的冷漠，把所有的委屈都咽在肚子里，只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抱着孩子们偷偷地哭。

　　村里的人也都知道秀梅的遭遇，有人同情她，可更多的人却是指指点点，说她是不下蛋的母鸡，活该受气。每次秀梅出门，都能感受到村里人的异样眼光，那些眼光像针一样扎在她的心上，让她抬不起头来。

　　有一次，她去河边洗衣服，碰到了同村的李婶。李婶叹了口气，对她说：“秀梅啊，你也别太委屈自己了，要不……要不就跟损云说说，再要一个？说不定下次就能生个儿子了。”

　　秀梅苦笑了一下，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再要一个？她现在的身体，怎么还能再生孩子？而且，她也怕了，她怕下次还是个女儿，到时候等待她的，只会是更残酷的对待。

　　“李婶，谢谢你，” 秀梅的声音哽咽着，“我……我不想再生了。”

　　李婶看着她可怜的样子，也只能无奈地摇摇头，不再多说什么。

　　回到家，秀梅把洗好的衣服晾在绳子上，王桂香看到了，又开始骂：“丧门星，洗个衣服洗这么久，是不是又在外面偷懒？” 她一边骂，一边走过来，一把扯掉秀梅刚晾好的衣服，扔在地上，用脚使劲踩着。

　　秀梅看着地上被踩脏的衣服，心里的委屈和愤怒一下子涌了上来。她猛地抬起头，看着王桂香，眼里充满了泪水，却也带着一丝从未有过的倔强：“妈，你太过分了！”

　　“我过分？” 王桂香愣住了，她没想到一向逆来顺受的秀梅竟然敢反抗她，“你这个丧门星，还敢跟我顶嘴？我今天非要好好教训教训你不可！” 她说着，就抬手朝秀梅打过来。

　　这一次，秀梅没有躲闪，也没有护着自己，而是任由她的巴掌落在脸上。她的脸火辣辣地疼，可心里却比脸上更疼。她看着王桂香，一字一句地说：“妈，生女儿不是我的错，我也是个人，我也有尊严。你要是再这么对我，我……我就带着孩子们走！”

　　王桂香被她的气势吓住了，愣在原地。刘损云刚好从外面回来，听到她们的争吵，皱了皱眉：“秀梅，你闹够了没有？妈也是为了这个家好。”

　　“为了这个家好？” 秀梅看着刘损云，眼泪又流了下来，“难道只有生儿子才是为了这个家好吗？女儿就不是你的孩子吗？你看看你妈，她把我们母女当成什么了？你看看这三个孩子，她们跟着我受了多少苦？刘损云，你对得起我吗？对得起这三个孩子吗？”

　　刘损云被问得哑口无言，他看着秀梅满脸的泪痕和倔强的眼神，心里第一次有了一丝愧疚。可他看着旁边怒气冲冲的母亲，终究还是低下了头，说了句：“行了，别说了，妈年纪大了，你让着她点。”

　　秀梅看着他，彻底绝望了。她知道，这个男人，永远都不会站在她这边。她默默地捡起地上的衣服，转身走进屋里，关上了房门。她把自己和孩子们关在屋里，任凭外面王桂香怎么骂，她都没有再回应。

　　屋里很安静，只有孩子们均匀的呼吸声。秀梅抱着三个孩子，紧紧地抱着，仿佛要把她们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她看着窗外飘落的雪花，心里一片茫然。她不知道未来在哪里，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要持续多久。她只知道，她不能倒下，为了这三个无辜的孩子，她必须坚强地活下去，哪怕前方是刀山火海，她也要带着孩子们走下去。

　　泪水再一次模糊了她的双眼，滴落在孩子们的头发上，冰凉而苦涩。窗外的北风还在呼啸，像是在为她哭泣，又像是在预示着，未来的日子，注定不会平坦。可秀梅的眼神里，却渐渐多了一丝坚定。无论多么艰难，她都要保护好她的孩子们，哪怕付出一切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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