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2章 你管这也叫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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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内阁直房的大门敞着。

  几个穿着灰布短打的杂役,正吭哧吭哧地往里搬箱子。

  箱子是樟木的,边角包着铁皮,也不知在库房里堆了多少个年头,上头积的灰有指甲盖那么厚。

  “砰。”

  又是一口大箱子砸在地板上。

  尘土腾地一下窜起来,呛得人嗓子眼发痒。

  吏部侍郎张远站在门口,拿帕子捂着口鼻,另一只手在面前扇了扇风。

  他看着坐在书案后面那个只有十六岁的少年,眼里闪过一丝戏谑。

  “世子爷。”

  张远皮笑肉不笑地拱了拱手。

  “这是前些年兵部积压下来的陈年旧账,还有部分户部没核销的烂账。萧相说了,年轻人进内阁,得先磨磨性子。”

  他指了指那几乎把窗户都堵严实的几十口大箱子。

  “三天。”

  张远竖起三根手指。

  “三天之内,得把这些账理顺了,归档入库。这也是咱们内阁的老规矩,当年房相、杜相刚入阁那会儿,也是这么过来的。”

  这是胡扯。

  房玄龄杜如晦那是开国功臣,谁敢让他们干这种抄抄写写的力气活?

  这就是欺负人。

  欺负叶长安年轻,欺负他爹叶凡现在“没了牙”。

  叶长安穿着一身崭新的绯色官袍,尺寸稍微有点大,显得身板有些单薄。

  他手里没拿笔,正拿着一块也是刚才才找出来的破抹布,慢条斯理地擦着书案上的灰。

  听见这话,叶长安手里的动作没停。

  “张大人。”

  少年抬起头。

  那张脸和叶凡有七分像,尤其是那双眼睛,黑得发亮。

  “就这些?”

  张远愣了一下。

  他本以为这娇生惯养的小王爷会拍桌子骂人,或者直接撂挑子回家找爹。

  “就……这些?”

  张远气笑了。

  他走过去,随手掀开离得最近的一口箱子。

  里面密密麻麻全是泛黄的账册,有的还被虫蛀了大洞。

  “世子爷,这里头光是贞观八年征吐谷浑的粮草折损,就有八百多卷。您要是觉得少,下官再去库房给您搬几箱来?”

  叶长安把抹布往桌上一扔。

  啪的一声。

  动静不大,但屋里的杂役都停下了手里的活。

  “行啊。”

  叶长安靠在椅背上,两条腿很自然地交叠在一起。

  “再去搬点。”

  他指了指张远身后那块空地。

  “这也太少了,还不够我这帮兄弟塞牙缝的。”

  张远皱着眉,还没听明白“兄弟”是啥意思。

  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整齐的脚步声。

  沉稳,有力。

  “进。”

  叶长安喊了一声。

  三十个年轻人鱼贯而入。

  清一色的青布直裰,背上背着黄梨木的大算盘,胳膊底下夹着厚厚的一沓子空白账纸。

  这些人年纪都不大,也就十七八岁,但一个个板着脸,神色肃穆。

  那是常年跟数字打交道练出来的木讷和严谨。

  他们进屋后,没看张远,也没看那些箱子。

  齐刷刷地冲着叶长安行了个礼。

  “班头。”

  不是叫世子,也不是叫大人。

  叫的是班头。

  那是他们在蓝田县算学馆里的称呼。

  张远脸上的假笑僵住了。

  “世子爷,这……这是内阁重地,闲杂人等……”

  “闲杂人等?”

  叶长安站起身,走到一口箱子前,伸手拎出一本账册。

  随便翻了两页。

  “张大人,我记得朝廷法度里写着,内阁学士有权征辟‘书办’协助理政,不限人数,不限出身。”

  叶长安把账册合上,随手扔给离他最近的一个蓝田学生。

  “只要不吃朝廷的俸禄,不算违制吧?”

  那学生接住账册,直接从背上取下算盘。

  哗啦一声。

  算珠归位。

  紧接着就是一阵噼里啪啦的脆响。

  叶长安看着张远,嘴角勾起一抹弧度,那笑容看起来挺憨厚,但张远怎么看怎么觉得渗人。

  “我爹给我留了不少私房钱。”

  叶长安拍了拍那学生的肩膀。

  “这点人工费,我武郡王府出得起。”

  “干活!”

  一声令下。

  三十个学生迅速散开。

  搬箱子、分类、拆封、核算。

  没有人说话,只有算珠撞击的声音,还有纸张翻动的哗哗声。

  原本乱糟糟的直房,瞬间变成了一台精密运转的机器。

  张远站在那儿,觉得自己像个多余的傻子。

  “张大人,还不走?”

  叶长安重新坐回椅子上,拿起茶杯抿了一口。

  “还是说,您想留下来帮着研墨?”

  张远脸皮抽搐了两下。

  他深深看了一眼这个才十六岁的少年。

  “好。”

  “世子爷好手段。”

  “下官这就去给您‘加菜’。”

  张远一甩袖子,黑着脸走了。

  ……

  萧府。

  萧瑀正拿着一把剪刀,修剪一盆刚送来的迎客松。

  “你是说,他把自己在蓝田县那帮学生都调来了?”

  管家躬着身子站在一旁。

  “是。一共三十号人,全是算账的好手。听说半个时辰不到,就把贞观八年的账理出来一半。”

  咔嚓。

  萧瑀剪掉了一根歪出来的枝杈。

  “叶凡养了个好儿子。”

  萧瑀放下剪刀,接过热毛巾擦了擦手。

  “这小子看着木讷,实则心里那股子狠劲随他爹。知道咱们要用‘量’压死他,他就用‘人’来破局。”

  “老爷,那咱们……”

  “不急。”

  萧瑀走到书桌前,拿起一本还没封口的折子。

  “原本以为这一步用不上。”

  他把折子递给管家。

  “把这个,混进接下来要送去内阁的账册里。”

  管家接过来一看,手抖了一下。

  那是“贞观十五年宫内用度明细”。

  里面记的全是皇宫大内的私账。

  包括李世民赏赐给哪个嫔妃多少金银,哪个皇子又要了多少封地。

  这种账,是绝对不能查的。

  谁查,谁就是窥探帝踪。

  谁查,谁就是想拿皇帝的把柄。

  这是死罪。

  “告诉张远,送过去的时候别吭声。”

  萧瑀端起茶盏,吹了吹浮沫。

  “叶长安不是喜欢查吗?不是喜欢算得清楚吗?”

  “让他算。”

  “算得越清楚,他在陛下那儿挂的号就越快。”

  “这有些账啊,是糊涂账,也是催命符。”

  ……

  夜深了。

  内阁直房里点了十几盏灯,亮如白昼。

  噼里啪啦的算盘声响了一整天,这会儿终于稀疏了一些。

  叶长安揉了揉发酸的脖子。

  他面前已经堆了三摞整理好的新账册,每一本都用朱笔勾画得清清楚楚。

  “班头。”

  一个叫王二狗的学生走了过来。

  这人名字土,但算学天赋极高,是这批人里的组长。

  他手里拿着一本有些发黑的册子,脸色很难看。

  “怎么了?”

  叶长安放下手里的笔。

  “这账不对。”

  王二狗把册子摊开,指着其中一行。

  “这是贞观十二年,兵部拨给陇右道神武军驻地的马料开支。”

  叶长安扫了一眼。

  “怎么?”

  “数目不对。”

  王二狗手指在那行数字上点了点。

  “这里写着,拨发黑豆三万石,干草五万捆。”

  “但是这里……”

  王二狗翻到后面几页。

  “同期的运费结算,只有这一笔。按照大唐的车马脚力,运这些东西,至少需要五百辆大车。”

  “但这账上,只报销了一百辆车的损耗。”

  叶长安的眼睛眯了起来。

  “你是说,这批粮草,根本没运过去?”

  “不。”

  王二狗摇了摇头。

  “运过去了。神武军那边的接收回执我也翻到了,数量是对得上的。”

  叶长安眉头皱得更紧。

  既然东西到了,接收也对得上,那运力怎么会少这么多?

  除非……

  叶长安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

  除非这批东西,根本就不是从长安运过去的。

  或者说。

  这批黑豆和干草,原本就在陇右道。

  是有人在当地买的,或者是……抢的?

  然后做了一份从长安发货的假账,两头吃空饷?

  “把这几年的兵部马政开支,全都找出来。”

  叶长安的声音压得很低,透着股子冷意。

  “尤其是跟陇右、关内道有关的。”

  “还有。”

  叶长安从怀里掏出一块令牌,那是叶凡给他的。

  “去把兵部现在的库房管事叫来。别走正门,让他走侧门,把脸蒙上。”

  王二狗点了点头,刚要转身。

  “等等。”

  叶长安叫住他。

  少年伸出手,翻开那本账册的封皮。

  在角落里,有一个很小的印记。

  那是一个“萧”字。

  这是当时经手官员的私印。

  萧瑀的侄子,萧锐。

  叶长安看着那个字,突然笑了。

  那笑容和他爹当年在太极殿上逼人吃生米时,一模一样。

  “二狗。”

  “在。”

  “看来咱们不用熬夜了。”

  叶长安合上账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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