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理想的代价

最新网址:http://www.c8e.cc
  陈县的寂静,并非真正的平静,而是一种内部压力持续积累却无处释放的沉闷。在这沉闷的锅盖下,各种情绪——恐惧、绝望、贪婪、疯狂的野心——都在无声地沸腾、发酵,只待一个契机,便会轰然爆发。

  晁方,就是在这个压抑到极点的时刻,做出了他的决定。

  那卷曾被默夫捡起、小心放入木箱的竹册,再次被它的主人取出。晁方并未重写,而是在原有条陈的基础上,更加工整地誊抄了一遍,并且增加了他这几日“观察”到的、关于物资异常损耗的具体数据和疑点。他没有直接指控任何人,只是将这些触目惊心的数字和现象罗列出来,然后再次恳切地提出整顿营务、严明纪律、收拢民心的建议。

  他甚至天真地认为,在当前如此危殆的形势下,上位者或许能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从而采纳他的“忠言”。他依旧相信道理的力量,相信“义”之所在。

  完成这一切后,他怀着一种近乎殉道者的悲壮与希冀,设法将这份更加详尽的“上书”,通过一个他以为可靠的、同在辎重营任职的同乡,递送了上去。他期望着这份书简能直达天听,或者至少,能送到某个真正忧心大局的将领手中。

  他不知道的是,他那位“同乡”,在接到这份烫手山芋的瞬间,脸色就变了。在这人人自危、眼线密布的时刻,传递这种明显会得罪朱房、胡武等实权人物的东西,无异于引火烧身。那同乡几乎没有任何犹豫,转身就将这份书简,连同晁方的名字,直接报给了负责监察的、朱房麾下的一名亲信军官。

  消息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虽然轻微,却立刻引起了掠食者的注意。

  几乎就在同一天,默夫就从柏那里听到了风声。柏的神色前所未有的凝重,他在一次看似偶然的路径交叉中,极其隐晦地提醒默夫:“辎重营那个姓晁的记室,怕是惹上大麻烦了。他写的东西,戳到某些人的痛处了。让你那位‘朋友’……自求多福吧。”

  柏的语气带着一种见惯风雨的淡漠,但眼神里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惋惜。他似乎已经看到了结局。

  默夫的心猛地一沉。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那个傻子!那个天真的、固执的、像飞蛾一样的傻子!他早就警告过他!

  一股无名火夹杂着冰冷的焦虑瞬间涌上默夫心头。他几乎想立刻冲到辎重营,把那个书生揪出来,狠狠给他几个耳光,让他清醒清醒!

  但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冲动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他深吸了几口气,压抑住翻腾的情绪,大脑飞速运转。

  直接去找晁方?毫无意义,甚至可能把自己也拖下水。

  去找刘将军的人求助?以什么理由?为了一个微不足道的、触怒了朱房胡武的小记室?刘将军绝不会在这种时候为了一个小人物去和对方撕破脸,尤其是在对方占着“整顿纪律”名分的情况下。

  去找递书简的那个同乡?恐怕那人早已撇清关系,甚至反咬一口。

  思前想后,默夫绝望地发现,他竟然没有任何办法可以救晁方。在这架巨大的、已经开始失控崩坏的战争机器面前,个人的力量,尤其是他这样一个底层军官的力量,渺小得可笑。他能做的,竟然只有……等待。等待那早已注定的审判降临。

  这种无力感,比面对千军万马更让他感到窒息和愤怒。

  审判来得飞快。

  根本没有经过任何像样的调查或审问程序。就在晁方上书后的第二天下午,一队盔甲鲜明、神色冷厉的军法官直接闯入辎重营那片混乱的区域。

  当时晁方正在核对一批刚刚入库(或者说,是最后一批还能勉强称之为“入库”)的破损箭矢数量,眉头紧锁,试图在混乱的账簿上记录下尽可能准确的数字。

  “谁是晁方?”为首的军法官声音冰冷,如同铁石摩擦。

  营地里原本嘈杂的声音瞬间消失,所有的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惊恐地望向来人,下意识地后退,如同潮水般散开,将孤零零站在那里的晁方暴露出来。

  晁方抬起头,脸上还带着一丝沉浸在数字中的茫然。当他看清来人的服饰和那毫不掩饰的敌意时,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他握紧了手中的毛笔,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拿下!”根本没有多余的废话。

  两名如狼似虎的军士上前,粗暴地打掉他手中的笔,反剪他的双臂,用粗糙的麻绳紧紧捆住。

  “你们……你们做什么?我犯了何罪?”晁方挣扎着,声音因恐惧和愤怒而颤抖,但依旧试图维持着读书人的体面,“就算拿人,也需有凭证!”

  “凭证?”那军法官嗤笑一声,从怀里掏出一卷竹简,在晁方面前晃了晃,正是他誊写的那份上书,“这就是凭证!妄议军政,诽谤上官,散布消极言论,动摇军心!条条都是死罪!带走!”

  罪名是早已罗织好的。过程只是走个过场。

  晁方如遭雷击,他看着那卷凝聚了他所有心血和希望的书简,此刻却成了他的催命符,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巨大的荒谬感。他张着嘴,还想争辩什么:“不!我不是诽谤!那些都是事实!我是为了……”

  一块破布猛地塞进了他的嘴里,堵回了所有未尽的言语和道理。他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眼睛瞪得极大,里面充满了不甘、愤怒和最终涌上的、冰冷的绝望。

  他被粗暴地推搡着,押离了辎重营。所过之处,人们纷纷避让,低下头,不敢与他对视,生怕沾染上一丝一毫的晦气。没有人敢出声,只有军靴踏过泥地的声音和晁方被拖拽时发出的微弱挣扎声。

  整个过程,默夫并不在场。但他几乎在同一时间,就从匆匆赶来的大牛那里得知了消息。

  “……直接就抓走了!根本不容分说!塞着嘴……好多人都看见了……”大牛喘着气,脸上带着后怕和一丝同情,“头儿,那个晁先生……他是不是……”

  默夫猛地抬手,制止了大牛后面的话。他的脸色阴沉得可怕,胸口剧烈起伏着,一股暴戾的冲动几乎要冲破理智的束缚。他想杀人!想砍了那些军法官!想砸烂这该死的、黑白颠倒的一切!

  但他最终什么也没做。他只是死死地攥着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传来的刺痛感帮助他维持着最后一丝冷静。

  他知道,此刻任何异常的举动,都可能引来不必要的注意,甚至可能给晁方带来更大的麻烦——如果他还能有“麻烦”的话。

  他强迫自己转身,回到帐篷里,如同受伤的野兽般独自舔舐那份无力和愤怒。

  傍晚时分,消息传来了。没有审判,没有程序。朱房胡武直接定了性:辎重营记室晁方,心怀怨望,诽谤上官,散布谣言,动摇军心,罪证确凿,依军法,杖责八十,革除一切职务,羁押候审。

  “杖责八十”……这几乎等同于死刑。就算侥幸不死,在现在这种环境下,带着重伤被羁押,也绝无生还之理。

  判决简单而粗暴,带着一股急于灭口的狠厉和杀鸡儆猴的冷酷。

  执行的地点,就在军营中央那片空地上。与其说是行刑,不如说是一场公开的威慑。

  默夫站在远处的人群边缘,冷眼看着。他看到晁方被拖到空地中央,按倒在地。嘴里的破布被取出,但他已经没有再喊叫,也没有再争辩。他的脸色灰败,眼神空洞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仿佛已经接受了这荒谬的命运。

  沉重的军棍落下,打在肉体上,发出沉闷而可怕的噗噗声。

  每一下,都仿佛敲在默夫的心上。他看得清清楚楚,行刑的军士下手极重,毫不留情。这不是惩戒,这就是要命。

  晁方的身体随着击打剧烈地抽搐着,起初还能听到他压抑不住的、从喉咙深处溢出的痛苦闷哼,但很快,那声音就微弱下去,只剩下军棍挥舞的风声和击打的闷响。

  鲜血,很快就浸透了他那件浆洗得发白的青色军服,在灰黄色的泥地上洇开一滩刺目的暗红。

  周围观看的士卒们,个个面露惧色,噤若寒蝉。有些人低下头,不忍再看。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和一种无声的恐怖。

  默夫没有低头。他死死地盯着,将这一幕深深地刻进脑海里。他看到晁方在失去意识前,似乎艰难地转动了一下眼球,目光茫然地扫过围观的人群。

  那一刻,他们的目光仿佛在空中有了一个极其短暂的接触。

  晁方的眼神已经没有了愤怒,没有了不甘,也没有了理想的光芒,只剩下无尽的痛苦和一种……彻底的、冰冷的了然。仿佛在说:“看,这就是你我所处的世界。”

  然后,他的头无力地垂落下去,彻底失去了知觉。

  行刑还在继续,直到八十军棍打完。地上的人早已一动不动,如同一摊破碎的、被血污浸透的布袋。

  军法官上前探了探鼻息,冷漠地挥挥手:“拖下去,扔进辎重营后面的草料房里,听候发落。”——那几乎就是等死的地方。

  没有人关心他是否还能活过今晚。

  人群在压抑的沉默中缓缓散去,每个人的脸上都蒙上了一层更深的阴影。

  默夫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傍晚的风吹过,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一丝寒意。

  他缓缓抬起手,看着自己因为用力紧握而有些发白的指节。那上面,似乎也沾染了无形的鲜血。

  他知道,晁方错了,他的理想和行动,在这残酷的现实面前不堪一击,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但他也错了。他的冷眼旁观和“明智”的自保,并没能带来丝毫心安,反而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窒息般的污浊。

  理想的火花,终究敌不过现实的冷水。

  而这盆冷水,不仅浇灭了晁方,也淋透了默夫,让他从里到外,一片冰凉。

  他抬起头,望向陈县宫殿的方向,目光冰冷而空洞。

  这艘破船,正在加速沉没。而船上的老鼠们,已经开始互相撕咬了。

  风暴,真的要来了。
  http://www.c8e.cc/48256/110.html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c8e.cc。笔趣看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m.c8e.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