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兵痞临门，恶客嚣张

　　接下来的两天，楚默如同陷入一个粘稠而冰冷的泥沼。

　　他几乎足不出户，将自己埋在那座由竹简木牍堆砌的坟墓里。白日借着窗棂透入的天光，夜晚则点燃一盏昏黄如豆、烟炱刺鼻的油灯，强迫自己与那些天书般的数字和潦草的篆文搏斗。

　　他试图用自己带来的、超越时代的数学思维来梳理这一切。他找来一些废弃的简牍，用刀笔艰难地刻画格子，制作简陋的表格，将收支分门别类。他进行验算，试图找到数字之间的逻辑，追踪每一粒粮食理论上该有的去向。

　　这个过程枯燥至极，且成效甚微。许多关键条目缺失，记录相互矛盾，修改痕迹无法追溯。他更像是一个考古学家，在废墟中拼凑残片，却永远无法还原全貌。

　　但越是这样，他越是能清晰地感受到这烂账背后那庞大而肆无忌惮的蛀空。这绝非一人一时之功，而是一张蔓延已久、盘根错节的利益网络。他，一个无根无基、突然空降的小吏，就像一只不小心闯入蛛网的飞虫，任何挣扎都可能引来更多丝的缠绕，直至窒息。

　　角落里的老吏依旧终日昏昏欲睡，对楚默那些“怪异”的举动偶尔投来一瞥，也很快失去兴趣，重新闭上眼，仿佛世间一切都与他无关。这种彻底的麻木，反而让楚默感到更加不安。

　　第三天下午，楚默正对着一卷记录郡府调拨粮种的简牍皱眉——上面的数字与他之前看到的入库记录有明显出入——官署那扇本就破旧的木门，突然被人从外面“砰”地一声粗暴地踹开！

　　巨大的声响吓得楚默浑身一激灵，手中的简牍差点脱手。角落的老吏也猛地惊醒，惶恐地抬起头。

　　烟尘混杂着午后燥热的风一股脑涌进昏暗的官署。

　　门口，逆着光，矗立着几条魁梧彪悍的身影。他们穿着沾满污渍和汗渍的皮甲，腰间挎着出鞘半截、寒光闪闪的环首刀，身上散发着浓烈的汗臭、马臊和一种久经沙场的血腥戾气。

　　为首一人，身材尤其高大，一脸横肉，一道狰狞的疤痕从眉骨斜划至脸颊，更添几分凶悍。他铜铃般的眼睛如同鹰隼，极其无礼地扫视着昏暗的官署内部，目光最终落在两个吓得魂不附体的小吏身上，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轻蔑与倨傲。

　　是楚军！而且绝非一般的士兵，看气势至少是个低级军官。

　　老吏已经吓得缩成了一团，恨不得把自己塞进墙缝里。

　　楚默的心脏骤然收紧，疯狂擂鼓。来了！该来的终究来了！他强迫自己稳住呼吸，慢慢站起身，手心里瞬间沁满了冷汗。他知道，考验的时候到了。应对稍有差池，可能立刻就是血光之灾。

　　那疤脸军侯根本不等他们发问，迈着沉重的步子，皮靴踩得地面咚咚作响，几步就跨到楚默的案前。“啪！”

　　一枚雕刻着虎纹、染着血污的木质令箭被狠狠拍在堆满简牍的案几上，震得几卷竹简滑落在地。

　　“俺乃龙且将军麾下军侯，黑夫！”他的声音如同破锣，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带着浓重的、不知是何处的地域口音，但那股蛮横之气却清晰无比，“奉令征调军粮五百石！三日之内，必须给俺备齐，不得有误！”

　　五百石！

　　这个数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楚默的心口！他眼前一黑，几乎站立不稳。

　　他这两天呕心沥血地计算，比任何人都清楚官仓那点可怜的家底！就算把仓底刮干净，把所有能动的存粮都算上，满打满算，也不过三百石出头！这还是没计算那些被贪墨掉的“虚账”！五百石？这简直是天文数字！

　　绝望之下，楚默试图挣扎一下。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恭敬甚至卑微，带着一丝无奈的哭腔：

　　“军…军侯大人息怒！非是下吏不尽心，实…实是…本县库存…库存确实紧张异常啊！”他艰难地组织着语言，试图唤起对方一丝一毫的“理解”，“去岁收成本就不好，加之…加之往来军队征调频繁，仓廪早已…早已十室九空！百姓困苦，碗里都已无隔夜之粮…这五百石…实在是…实在是……”

　　他话未说完，军侯黑夫的脸色瞬间变得无比狰狞可怕！

　　“嗯——？！”

　　他猛地向前倾身，那张带着刀疤的丑脸几乎要贴到楚默脸上，喷出的灼热唾沫星子都溅到了楚默皮肤上，带着一股浓重的蒜臭和酒气。

　　“尔欲抗命？！”他几乎是咆哮着，巨大的声浪震得楚默耳膜刺痛，“狗杀才！跟俺哭穷？哪个鸟县不跟俺说穷？！老子们在前方拎着脑袋跟秦狗厮杀，护着你们这些腌臜货色！如今不过是讨些嚼谷，就推三阻四！”

　　他的右手猛地按在了腰间的剑柄上，青铜剑格与刀鞘撞击，发出令人胆寒的“咔哒”声。那双凶睛死死瞪着楚默，里面的杀意几乎凝成实质：

　　“耽误了龙将军的大事，误了军机！俺看你这颗狗头是不想要了！信不信老子现在就砍了你，挂在这县衙门口示众？！看看你这穷县，能不能再变出五百石粮来？！”

　　纯粹的、毫不掩饰的暴力威胁！

　　没有任何道理可讲，没有任何协商余地。数字？困难？百姓？在这些军爷眼里，狗屁不如！他们只要结果，完不成就用命来抵！

　　楚默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被抽空，脸色变得惨白如纸。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身上那实质般的杀气，那是真正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人才有的气息。他知道，对方绝对说得出做得到！在这乱世，杀一个小吏，跟踩死一只蚂蚁没有任何区别！

　　前世被砍头的记忆如同冰锥般刺入脑海，死亡的寒意瞬间浇灭了他所有试图讲道理的念头。

　　秒怂！必须秒怂！

　　求生的本能以压倒性优势占据了高地。他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弯下腰，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极其谄媚和恐惧的笑容，声音颤抖得几乎变了调：

　　“大人息怒！大人万万息怒！是下吏愚钝！是下吏不会说话！该打！该打！”他甚至下意识地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脸颊，“五百石！就五百石！大人放心！下吏…下吏就是拼了这条贱命，砸锅卖铁，也绝不敢耽误龙将军和诸位将士的大事！三日！就三日！一定备齐！一定备齐！”

　　他语无伦次，姿态放得极低，几乎要跪下去。

　　军侯黑夫见他这副脓包样子，脸上的狰狞之色稍缓，但鄙夷之情更甚。他从鼻子里发出一声极重极冷的哼声，如同看待一摊令人作呕的秽物。

　　“哼！算你识相！”

　　他不再多看楚默一眼，仿佛多看一眼都脏了自己的眼睛，猛地转身，皮靴踩过地上散落的竹简，发出“咔嚓”的断裂声响。

　　“三日后，俺再来！若是短了一粒米……”他回头，投来最后一道冰冷嗜血的目光，“哼！”

　　留下这句未尽的威胁，他带着几名同样一脸倨傲和不耐烦的士兵，大步流星地离去，沉重的脚步声和甲片碰撞声渐行渐远。

　　破旧的木门晃晃悠悠，最终无力地半掩上，将室外燥热的光线和恐怖的余威一并隔绝在外。

　　官署内，死一般的寂静。

　　角落里，老吏瘫软在地，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浑身都被冷汗浸透，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脸上满是劫后余生的恐惧。

　　楚默依旧保持着躬身谄笑的姿势，僵硬地站在原地，脸上的肌肉因为过度紧绷和恐惧而微微抽搐。

　　许久，他才慢慢地、极其艰难地直起腰。

　　案几上，那枚代表着死亡通牒的令箭，如同烧红的烙铁，灼烧着他的视线。

　　窗外，远处似乎又传来了楚军骑兵呼啸而过的声音，还有隐约的、被压抑着的哭泣声。

　　楚默缓缓抬起自己的手，看着那双刚刚还在谄媚讨好的、此刻却冰冷颤抖的手。

　　五百石。

　　三日。

　　他慢慢地环视这间堆满了“糊涂账”的、昏暗窒息的官署。

　　然后，他的目光最终落回那枚令箭上。

　　一种比前几次死亡更深沉、更无力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海水，彻底淹没了他。

　　这一次，他甚至看不到挥向自己的刀。

　　但他知道，自己已经死了。

　　只是还需要……等待那最后的确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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