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7章 割席

　　“鹤师兄？没想到在这里也能听见他的声音。”

　　茶盏中的嫩芽上下起伏，澄澈的茶水映出女人霞姿月韵的容颜。水汽升腾，对面人隐于这片雾气中，隐隐绰绰，像是暗藏的鬼魅。

　　“你们五宗关系可真好啊，新一届出任务，上一届的师兄师姐到场也就罢了，连你们俩也一块来了。”

　　阴影之中还藏着第三人，须发皆白却神采奕奕。

　　“毕竟绒绒死在这里，小花他们肯定放不下心。”

　　简亦抿了口茶水，语气里听不出喜怒，

　　“谁又能想到来除魔的修士没有死在战场上，反而被自己保护在身后的人捅了刀子呢。”

　　“你用不着在这里阴阳怪气，你若是我也会这么做，怨灵的惨剧不能再重复一回了。凡间不比你们修真界，那种事情再来一次只怕是连最后的火种都留不下来。”

　　老者定了定神，随后缓了语调，

　　“况且我动作很快，一剑封喉，她感受不到痛苦的。”

　　简亦没有回话，关于这个问题他们早在许多年前就争论过，那时吵得太凶还动了手，像是在面对自己最痛恨的敌人，每一剑都毫不留情，要不是师长们赶来拉架只怕是真的要同归于尽。

　　他还以为他们将永远没有再坐下来好好说话的机会，哪知还有现在这一遭呢。

　　真是······世事无常啊。

　　“玄枝那小子你们不劝劝？他做事太激进了。派漫音丫头来凡间监视也就算了，不惹事的话我好歹能帮忙遮掩一二。但好好的营生不做开个青楼是怎么回事？他们朝花宗的名声不想要了。”

　　“谁去劝？”

　　简亦放下茶盏，

　　“你，还是我？你叫我们怎么劝。”

　　老者欲言又止，反复几次后将矛头对准另一人，

　　“谭同月，你修无情道修哑巴了。”

　　谭同月不说话，背过身去给他留了一个沉默的背影。

　　“真哑巴了？”

　　老者一愣，转头向简亦询问。

　　“没，她都不修无情道。”

　　简亦晃着茶水，在谭同月警告的眼神下轻松揭开了她的黑历史。

　　某个人因为觉得话本子里的无情道剑仙很酷，所以这么多年来一直秉承着寡言少语冷若冰霜的原则，企图让自己被无情道认可。

　　但修道一事哪里是你想要什么道就能修成什么道的。

　　天不随人愿，努力靠近无情道的谭同月最后被问心道收进去了，当时一度让那几个家伙见了她就笑。谭同月抱着她的话本子痛哭一晚后顿悟了，觉得这是上天给她的考验，从那以后装得更加认真了。

　　这本是个玩笑，大家也老爱顺着她吓唬小一辈的孩子。

　　比如你要是不认真练习我就把你交给无情道的谭师姐，届时你在她手底下可是半分懒都偷不到；再比如一会可是你无情道的谭师姐巡逻，被抓到可没人能替你求情。

　　谭同月自己也觉得好玩，特别是当一群小孩探头探脑好奇打量她的时候。

　　简亦觉得她这个问心道实至名归。

　　玩笑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生变化的呢？

　　大概是在当年那群知道真相笑得前仰后合的人一个个离开后。

　　越来越少的人能听懂那些古怪的笑点，他们也逐渐不愿主动解释背后的故事，谭同月师姐最后真的成了师弟师妹们心里名副其实的无情道代言人。

　　简亦对上谭同月的眼睛笑了笑，非常自觉地当起了哑巴的翻译官，

　　“她说：‘与你早已割席，自是无话可说’。”

　　老者一时间不知道是气还是无语，想起正事还是耐下心来解释，

　　“两次战争间隔的时间太短，他们还来不及成长就以这样小的年纪就当上了需要独当一面的亲传。简亦，你也经历过，应该知道他们这时想得还不够多，就此放任迟早要出大祸。

　　容黛的事情我也不愿意看到，她也是我看着长大的，但无论当年走出来的是谁都是这个结果。若是就此打住普通百姓还会对你们心存同情，而她也会以英雄的名义受人祭拜。可是一但开战，她就是······”

　　老者阖了阖眼睛，像是在从大地中汲取再次开口的勇气，

　　“千古罪人。”

　　“啪。”的一声脆响，是谭同月捏碎了手里的茶盏。

　　简亦抬手制止了她的下一步动作。

　　这个问题他们已经讨论太多次，谁也无法说服谁，不管是用嘴皮子还是用拳头。

　　“人们不会记得战争开端是因为什么，就像我们无法分辨春天具体是哪一日降临的。”

　　简亦的语气轻飘飘的，像是真的在讨论今年的春日会如何来临一般。

　　老者听懂了他语气里的袒护，只是甩了甩衣袖起身离开，

　　“希望他们对得上你们的信任。”

　　“郡守府的事情多谢你。”

　　在门即将被大力合上的时候简亦忽然出声，声音有些轻，混杂在屋外的风雪声中。

　　离去的黑影顿了顿，声音透过未关紧的门缝传来，

　　“告诉你们家孩子，出个任务别一群人扎堆，又不是以后见不着了，十几个人聚一块很显眼的。”

　　吱呀一声轻响，仿佛是被雪压断的树枝，不消片刻就被埋在松软的雪堆里。

　　“简亦。”

　　谭同月声音冷冷的，不熟悉的人只会以为她在生气或是质问，但简亦知道，她只是单纯地不解。

　　“放心吧，小花是个有分寸的孩子，这一届的孩子还太小，他不会挑起战争让他们也深陷那种痛苦之中。”

　　谭同月点点头，伸手将一边的窗户推得开些。风推着雪花一个劲儿往里钻，像是深冬里急切想要回到巢穴的小动物。

　　漫天洁白里，几个小孩在客栈外面玩雪。身上鲜艳的新衣随着他们的动作在一片雪白里来回晃动，仿佛是凛冬里四处玩闹的红狐。

　　一片欢闹声中，一人抬起头来正正对上谭同月的视线。她弯了弯眼睛算作打招呼，随后又若无其事地低头看着四处乱飞的雪球。

　　“咦？”

　　谭同月倒是没想到自己会被发现，

　　“这个孩子好像叫······木清辞？”

　　“问月宗的，聆风宗和问月宗都擅长身法，前者以速度见长，后者则更注重隐匿暗杀，她能发现你，不奇怪。”

　　“小花他······”

　　简亦伸手接住飞来的一片雪花，半透明的冰晶折射出七彩的光晕，不消片刻就融化为了一颗圆滚滚的水珠。

　　“我本来也有些担心他的状态，还刻意提醒了一下宗内几个心眼多的小孩离远点别被利用了，不过现在看来倒是我们应激了，小花舍不得的。”

　　“倒是你······”

　　简亦抹去指尖上的水痕，看向对面的谭同月，

　　“应该是已经能当长老的实力了吧。”

　　“我不想收徒。”

　　谭同月在简亦面前实在没什么好遮掩的，

　　“况且就连鹤师兄那样的实力都没去当长老，我多拖几十年也不是问题。”

　　“鹤师兄是为了教学，丹峰向来是长老给内门授课，大弟子给外门授课。殷长老闭关后鹤师兄还是继续承担着教学职责，甚至还因为姜醉茶的避嫌多增加了一门管理丹峰内务的重担。”

　　“蛊毒宗的人确实不适合教小孩，没耐心还老出阴招。”

　　谭同月还记得姜醉茶的师妹冉清，她师姐穆铭烟找小舟麻烦的时候这妮子就猫在一旁搞偷袭。问她知不知错就摆出一副宁死不屈的冷脸，比她还像个无情道。油盐不进，最后没办法了，只得当众打她屁股。

　　也不知这两个师姐是怎么教的，连最基本的识时务者为俊杰都不知道吗。

　　“姜醉茶是很有本事，但如果她有别的心思依外门弟子对蛊毒的认识只怕防不住。她自己也明白，所以主动让渡出大部分权力。游怀夕要是还在两方也不用这么紧张，只可惜······”

　　那场大战里死了太多本不该死去的人了。

　　“丹峰这次不是来了个很有天赋的新弟子吗？鹤师兄将工作分出去后也会轻松许多吧。”

　　“你说云绾呐。”

　　简亦想起任务堂外时不时传来的鬼哭狼嚎，

　　“鹤师兄还能再撑好多年呢，我们任务堂比丹峰更需要这样有潜力的接班人。”

　　谭同月：······

　　真可怜，小小年纪就被一群老东西压榨。

　　“童童，你还恨他们吗？”

　　简亦的话题跳跃得很大，谭同月却明白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是什么意思。

　　这个许久未被唤起的小名让她短暂得恍惚一瞬，缓过来后抿抿唇很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我曾经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明明在怨灵肆虐的时候大家可以同舟共济，不管是世家强者还是宗门长老都会出手帮忙，可到了人魔战争时却选择袖手旁观。那次的情形并没有怨灵战争时危急，好多人本不需要付出自己的性命······”

　　简亦给她斟了盏茶，清苦的味道让她暂时冷静了一点。

　　“简亦，你参加过战后的救助吗？”

　　谭同月抿了口茶，

　　“我去了，那些侥幸逃过一劫的人缩在一起，任凭我们怎么劝也不肯相信战争已经结束；那些被魔族占领的城池，即便清理过许多次，用安魂曲抚慰完所有的亡灵，却仍旧透着灰败和死气；还有这片大地，剑气铲平了上面所有的生物，魔气萦绕着翻卷的裂痕，丹修们说这片土地上要很久才能长出新的植物了。”

　　她顿了顿，看着茶水里倒映着的自己，喃喃开口，

　　“我以为我会恨那些长老的袖手旁观，但在看清的那一刻我居然庆幸，幸好还有人生还，幸好这片土地还有恢复过来的机会，幸好······没有更高阶的修士魔族交战。”

　　“人族有强者，魔族也是，他们轻飘飘挥出的一剑，对于绝大数生灵来讲都是灭顶之灾。这算是双方开战前就默认好的规则，毕竟胜者也需要在这片土地上活下去。”

　　“战争还会到来吗？”

　　“会，只要还有生灵存在，争纷就会不断继续。”

　　“我有时候都会想我们修道是为了什么，是为了让这里变得更好，还是更糟？”

　　谭同月重新看向窗外，白雪之下，新芽在奋力生长，

　　“在明白这一点之前我不会去当长老。”

　　“那么做好准备吧，为下一次的战争。”

　　简亦拍拍衣袖站起身，

　　“还有，记得把捏碎的茶盏赔一下。”

　　“我没钱。”

　　谭同月终于注意到近在咫尺的危机。

　　“看我干嘛，我也没有。”

　　简亦理所当然地摊手。

　　“你们任务堂不是一向大方吗，你钱呢？”

　　“我的都被万松溪那个黑心奸商骗走了。”

　　······

　　“你钱呢，这么多年就没存下来一点？”

　　“我拿去保养剑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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