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计件工人

　　林夏的手掌按在流水线上发烫的塑料模具上，机械臂裹挟着工业润滑油的刺鼻气味精准落下。操作台边缘的工牌在惨白的顶灯照射下泛着冷光，林夏 327号工位的字样早已被岁月磨得模糊，却和他左手臂上淡粉色的烫伤疤痕一样，成了这间厂房里最深刻的印记。那道疤痕是去年寒冬留下的，为了赶制一批出口订单，他连续在高温模具前工作十二小时，最终因过度疲惫被飞溅的塑料熔浆灼伤。当时钻心的疼痛仿佛还残留在皮肤上，提醒着他这份工作的艰辛。

　　今天的定额加到两千件了。隔壁工位的老周佝偻着背凑过来，工装裤膝盖处磨得发亮，补丁摞着补丁，听说新来的王主管为了年底升职，要把产量再提30%。林夏没抬头，镊子在显微镜下灵活转动，精准夹起比米粒还小的电阻。电子元件特有的焦糊味混着中央空调的冷气钻进鼻腔，让他想起五年前刚入职时的场景——那时的他戴着笨拙的护目镜，手指经常被烙铁烫出水泡，却依然对未来充满憧憬。

　　午休铃撕开车间凝滞的空气时，林夏随着人流涌向食堂。长条形餐桌上，不锈钢餐盘碰撞出此起彼伏的声响。他在角落坐下，打开母亲今早塞进行李箱的饭盒——腌萝卜和白水煮蛋整齐码放，最底下还埋着几块炸带鱼，金黄的鱼皮在塑料盒里泛着诱人的光泽。母亲总是这样，即便家里经济拮据，也会想尽办法在他的饭盒里藏些。手机在裤兜里震动，是同乡阿强发来的视频通话。画面里尘土飞扬，阿强戴着破旧的安全帽咧嘴笑，露出被水泥染黄的牙齿：夏子，工地日结工钱又涨了！比你在流水线上拼死拼活......

　　我这有五险一金。林夏打断他，用筷子戳破蛋黄，金黄的油缓缓渗进米饭里。车间更衣室的储物柜深处，还压着父亲最新的透析缴费单，每个月三号雷打不动地扣款。这份五险一金，是他能给重病父亲和整个家庭的最基本保障。屏幕那头突然传来尖锐的哨声，阿强匆匆挂断，留下一句模糊的塔吊要转臂了。看着黑掉的手机屏幕，林夏心中泛起一丝担忧，工地的工作总是充满未知的危险。

　　夜班开始前，林夏照例检查防护手套。更衣室墙上的电子屏跳动着实时产量：1976/2000。他的目光停留在工位旁贴的便签纸上，那是女儿用蜡笔写的爸爸加油，被透明胶带反复粘贴，边角已经起毛。每次看到这张便签，他的心中都会涌起一股暖流，所有的疲惫仿佛都能被驱散。机械臂运转的嗡鸣声中，他想起上个月家长会，班主任指着女儿的作文本微笑道：林小夏写《我的爸爸》，说你每天都在和会跳舞的铁手比赛。女儿天真的比喻，让他既心酸又欣慰——在孩子眼中，他的工作充满了神奇色彩。

　　凌晨两点，尖锐的警报声突然撕裂寂静。林夏冲过去时，传送带在第12号工位剧烈颤抖，成型的塑料外壳扭曲变形，仿佛一张张凝固的尖叫的脸。主管锃亮的皮鞋声由远及近：怎么回事？今天产量要是不达标......话音未落，林夏已经趴到传送带下方，油污瞬间蹭上脸颊。他摸到齿轮组里卡住的异物——半截断裂的钢针，在应急灯下闪着冷森森的光。这根来历不明的钢针，此刻成了整个生产线的拦路虎。

　　模具磨损太严重。林夏摘下手套，掌心有道新鲜的划痕，渗出细密的血珠，再强行运转会导致整条流水线瘫痪。主管皱眉打断他：先清故障！这批货明天必须发往欧洲！头顶的探照灯晃得人眼花，林夏咬着牙拆卸齿轮，金属碎屑不断钻进指甲缝。当流水线重新启动时，电子屏显示时间：03:17，今日产量：38/2000。看着寥寥无几的数字，他知道，今晚又要在机器轰鸣声中度过漫长的加班时光。

　　梅雨季节来临时，车间里弥漫着潮湿的霉味。林夏的风湿性关节炎又犯了，膝盖在防护护具里隐隐作痛。这种疼痛随着季节变化反复发作，已经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某天深夜，他正弓着背给电路板焊接元件，领班突然拍他肩膀：去趟原料仓，新来的那批芯片有问题。仓库顶的日光灯滋滋作响，在潮湿的空气中明明灭灭。林夏蹲在货架间核对编号，手机突然震动——老家医院发来欠费通知，红色的数字刺得他眼眶发酸。他捏紧手机，指甲几乎掐进掌心，不知道该去哪里筹集这笔救命钱。

　　回工位的路上，他撞见几个技术员围在操作台前低声议论。这批芯片批次不对，根本没法用。有人翻着检测报告，眉头紧锁，听说王主管为了拿回扣，私自更换了供应商......话音被机器轰鸣声吞没，林夏攥紧工作证，金属边缘硌得掌心生疼。他想起上周在废品堆看到的成箱电路板，那些本该装着进口芯片的位置，现在都空着。这背后的利益纠葛，让他感到愤怒又无奈，却又深知自己无能为力。

　　暴雨倾盆的夜晚，车间突然陷入黑暗。应急灯亮起的瞬间，此起彼伏的惊呼声中，林夏摸到墙角的手电筒。光束扫过流水线时，他的心猛地一沉——老周被困在机械臂下方，断裂的防护栏散落在地，液压装置正在缓慢下压。老周痛苦的呻吟声在黑暗中回荡：夏子......救我......

　　别动！林夏扔下工具包，膝盖重重磕在冰冷的地面上。他迅速回忆起部队里学的野外救援知识，抓起一旁的撬棍卡住液压杆。汗水混着雨水流进眼睛，模糊了视线，但他不敢有丝毫松懈。在这紧张的时刻，每一秒都关乎生死。当救援人员抬走老周时，林夏发现他工装口袋里掉出张皱巴巴的纸，上面画着卡通版的流水线，歪歪扭扭写着等攒够钱，带孙女去迪士尼。看着这张承载着老周简单梦想的纸，林夏心中一阵酸楚。

　　事故调查期间，生产线被迫停工。林夏在宿舍整理工具箱，发现夹层里夹着女儿的期末试卷——数学98分，卷子空白处画着戴安全帽的小人，旁边写着我爸爸是最厉害的超人。窗外传来施工队拆除违规建筑的声响，他想起阿强说过的话：夏子，咱们这种人，命就像计件的零件，坏了随时能换。但此刻看着女儿的试卷，他告诉自己，无论如何都要为家人撑起一片天，绝不能被命运轻易打倒。

　　复工那天，车间换了新主管。电子屏上的定额变回了1500件，公告栏贴出安全整改通知。林夏调试好工位的新模具，发现操作台多了个护膝垫，上面别着张手写的卡片：谢谢救命之恩——老周。午休时，他收到陌生号码的转账，附言是医药费不用还，给小夏买书包。这些来自同事的善意，让他感受到了久违的温暖，也让他明白，在这冰冷的流水线上，依然有人情的温度。

　　深秋的某个清晨，林夏被急促的电话惊醒。老家邻居带着哭腔：你爸透析中途休克......他冲进车间找主管请假，却撞见技术员们围在公告栏前。新贴的表彰名单里，327号工位林夏被印成加粗黑体，奖励栏写着安全生产标兵。主管递来信封：奖金两千，拿着路上用。这笔意外的奖金，仿佛是命运在他最困难的时候伸出的援手，让他在绝望中看到了一丝曙光。

　　高铁飞驰过北方平原时，林夏摸着口袋里的存折。这些年省吃俭用攒下的钱，终于够给父亲换套进口透析设备。手机震动，工作群弹出消息：生产线要引进智能检测系统，鼓励老员工报名培训。他点开附件里的课程表，自动化设备操作几个字在屏幕上跳动，像极了女儿蜡笔画里会跳舞的铁手。这或许是一个改变命运的机会，他不想错过，也不能错过。

　　三个月后，林夏站在升级后的操作台前。新安装的机械臂带着智能感应装置，操作台的显示屏实时监测产品质量。经过系统培训，他已经熟练掌握了新设备的操作技巧，成为了车间里的技术骨干。他戴着新买的护膝，耐心地指导新来的学徒校准参数。车间广播突然响起：请327号工位林夏到人事部，有快递。

　　推开门，桌上摆着个印着迪士尼logo的大纸箱。女儿的视频通话刚好打进来，小脸上沾着奶油，眼睛亮晶晶的：爸爸！这是你寄的门票！老师说我们周末就能去看米妮和米奇啦！画面突然晃动，妻子接过手机，眼中含泪：夏子，你爸的复查结果出来了，医生说恢复得特别好。听着电话里家人的声音，看着眼前承载着幸福的快递，林夏的眼眶湿润了。这些年的辛苦和坚持，在这一刻都有了意义。

　　夕阳透过车间窗户洒进来，给智能操作台镀上一层金色。林夏翻开新的工作日志，在首页郑重写下：从前觉得我们像零件，现在才明白，每个认真活着的人，都在组装自己的人生。远处，新的生产线正在调试，机械臂起落间，仿佛奏响一曲属于劳动者的歌。这首歌里，有汗水，有泪水，更有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追求。林夏知道，他的人生，正随着这条不断升级的生产线，迈向新的篇章。而在那未来的日子里，他将继续用自己的双手，为家人创造更多的幸福与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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