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盐铁论衡

　　卫将军诸葛瞻于楪榆郡擘画的新政纲要，如同投入池水的石子，在不韦城的朝堂与坊间皆激起了不小的涟漪。清丈田亩、轻徭薄赋、规范市易等举措，虽触及利益，然其安民利民之旨，尚能为人所理解。然而，当新政细则陆续拟订，涉及“盐铁之利”收归官营、设监专营这一核心议题时，潜藏的矛盾终于浮出水面，引发了一场席卷朝野的激烈论争。这一日，一场关乎流亡朝廷财源命脉与治国理念的御前辩论，在北地王刘谌的主持下，于王府议事厅内展开。

　　皇帝刘禅依旧称病未出，然旨意明确，由北地王全权处置。刘谌端坐主位，面色凝重。下方，卫将军诸葛瞻、安南将军霍戈、光禄大夫谯周等重臣悉数在列。此外，因议题专业，还特意召见了新任盐铁监丞霍在、楪榆郡丞张质、以及几位掌管府库、工坊的曹吏。年轻一代的诸葛尚、傅着等亦获准旁听，感受朝堂风波。

　　辩论由刘谌开门见山引出：“诸位，卫将军所提新政，‘盐铁官营’乃重中之重。盐为食肴之将，铁为田农之本，关乎国计民生，亦为军资之源。然，民间煮盐、冶铁，历来有之。今欲收归官营，设监专榷，利弊如何，干系重大，望诸位畅所欲言，以定国策。”

　　话音未落，光禄大夫谯周便持笏出列，他今日似乎有备而来，神情肃穆，声音苍劲而沉痛：“殿下！老臣以为，盐铁官营，弊大于利，断不可行！此乃与民争利，徒惹怨怼之下策！”

　　他环视众人，引经据典：“昔汉兴之初，开关梁，弛山泽之禁，是以富商大贾周流天下，交易之物莫不通。文帝时，纵民得铸钱、冶铁、煮盐，国用充盈，海内称便。此乃休养生息之正道也！今我朝新辟南中，地僻民贫，正宜宽政省刑，轻徭薄赋，使民得逐渔盐之利，通工易事，以充府库。若效武帝时桑弘羊聚敛之术，设官专营，必致以下弊病：

　　“其一，与民争利，失尽民心！盐铁乃百姓日用必需，今官府垄断，定价必昂，质量难保，徒使黔首负重，怨声载道。孔曰‘不患寡而患不均’，今官府独擅其利，岂是仁政？”

　　“其二，吏治难清，滋生腐败！设官立监，则胥吏如蝗，盘剥灶户、矿工，敲诈商贩，上下其手，法不能禁。恐盐铁之利未入府库，已肥贪蠹之私囊！”

　　“其三，徒耗国力，事倍功半！官营之弊，在于效率低下，浪费公帑。岂如民制民贩，物美价廉？我朝府库本不丰盈，若投巨资于官坊，一旦管理不善，亏损巨大，徒损国力！”

　　谯周最后慨然道：“殿下！当此艰难之时，宜布仁政，收拢人心，岂可行此霸术，徒惹内外非议？望殿下三思！”

　　谯周一番言论，引经据典，切中时弊，代表了朝中一部分崇尚“无为而治”、“藏富于民”的儒臣观点，也道出了许多人的担忧。几位掌管具体事务的曹吏亦面露难色，显是担心操作艰难。

　　刘谌将目光投向诸葛瞻。诸葛瞻面色平静，似乎早有所料。他并未立即反驳，而是先看向霍在与张质：“霍监丞、张郡丞，你二人一管盐井，一理郡政，于实务有何见解？”

　　霍在年轻气盛，出列朗声道：“殿下！谯大夫所言，乃书生之见，不切实际！末将奉命督办滇池盐井，深知其弊！昔日盐利，多为孟氏等地方豪强把持，抬价居奇，盘剥百姓，所获厚利，几分归于朝廷？且其煎炼之法粗陋，产出有限。若行官营，统一技法，可大增产量；统一定价，可平抑市价；所获之利，尽归国库，方可养军安民！至于吏治，严刑峻法，勤加监察即可，岂能因噎废食！”

　　张质也补充道：“禀殿下，郡内铁器，多赖蜀中旧输入及零星土法冶炼，价高质劣，农具、军械皆不足。若官营冶铁，改进工艺，不仅可足军用，亦可制良农具，助屯田大业。确为强国之本。”

　　诸葛瞻此时才缓缓起身，向刘谌及众人一揖，声音清朗而沉稳：“殿下，谯大夫爱民之心，瞻深为感佩。其所忧吏治、扰民之弊，亦为执政者当慎。然，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策。于今日我朝而言，盐铁官营，非为与民争利，实为‘集散为整，聚力强国’之必需！”

　　他走到厅中，目光扫过众人：“谯大夫言汉初弛禁之利，然其时天下初定，与民休息，其道然也。然今是何世？我大汉社稷倾危，偏居南隅，北有强魏虎视，内有百废待兴。可谓‘危急存亡之秋’！当此际，府库若无稳定巨利，何以养数万精锐之师？何以支撑东进之宏图？何以备灾荒、稳民心？若将盐铁之利，付与豪强商贾，则利散于私门，国用何出？岂非自缚手脚？”

　　他转向谯周，言辞恳切而犀利：“谯大夫忧吏治，然岂因吏治难清，便废强国之策？当整饬吏治，而非因循苟且！大夫忧扰民，然官营之本意，正在于平抑物价，杜绝豪强盘剥，使盐铁之利，反哺于民，惠及将士！此乃‘损有余以补不足’之道，何言与民争利？”

　　诸葛瞻最后总结，声音铿锵：“故，瞻以为，盐铁官营，其利有三：一曰‘足军国’，盐铁之利，可成朝廷血脉，支撑光复大业；二曰‘抑豪强’，夺兼并之途，巩固朝廷权威；三曰‘惠民生’，统一产销，平抑物价，利民耕作。至于弊端，当以严法、精选官吏、加强监察应对，而非因惧弊而废利！《管子》云：‘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无盐铁之利，则仓廪不实，衣食不足，空谈仁义，何益于社稷？”

　　诸葛瞻的一番宏论，高屋建瓴，将盐铁政策提升到国家战略生存高度，既回应了谯周的质疑，又指明了解决问题的方向，而非一味回避。霍弋随即出列支持：“卫将军所言极是！军中器械损耗，粮饷开支，皆赖府库。若无盐铁专营之利，难道要我等将士空腹作战，持木棍御敌吗？”

　　旁听的傅着亦低声对诸葛尚道：“卫将军此议，方是务实图强之道。谯大夫所言虽正，然过于理想了。”

　　谯周面红耳赤，仍欲争辩：“纵然有理，然南中情势特殊，夷汉杂处，若强行官营，激起豪强夷帅反弹，如之奈何？”

　　诸葛瞻淡然应道：“故需刚柔并济。对遵纪守法之灶户、矿工，可吸纳为官坊工匠，给予粮饷。对原有豪强，可许以部分经销之权，或量才录用，化阻力为助力。如滇池孟氏，合作官营后，其利未必少于往日，且得官身，何乐不为？关键在于施策得法，并非政策本身之过。”

　　双方辩论激烈，刘谌仔细聆听，权衡利弊。最终，他见诸葛瞻之论更具远见与可操作性，且符合当前积聚实力、以求东进的大战略，遂决断道：“二位爱卿之言，皆为国谋。然，卫将军所陈‘足军国、抑豪强、惠民生’三利，切中肯綮。非常之时，需行集权之策以聚国力。盐铁官营之策，当行！”

　　他看向诸葛瞻：“然，谯大夫所虑之弊，亦不可不防。此事，便由卫将军总揽，霍弋将军协助，霍在、张质等具体施行。需拟定详章，明确法规，精选廉吏，严惩贪腐。务使此策利国利民，而非扰民害民！”

　　“臣，遵旨！”诸葛瞻、霍弋等人齐声应诺。谯周见状，长叹一声，不再言语。

　　经此“盐铁论衡”，诸葛瞻不仅坚定了新政核心，更在朝堂上展现了其权衡利弊、把握大局的相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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