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舌战钦差

　　谯周的话，如同一声惊雷，在压抑的军帐中炸响。

　　“为这满城军民、为蜀中百姓计，又当如何？”

　　这轻飘飘的一句话，重逾千钧。它剥开了所有忠义、气节、荣耀的外衣，直指一个最残酷、最现实的问题：当抵抗意味着可能到来的屠城和毁灭时，妥协投降以保全性命，是否是一种更“明智”的选择？

　　帐内诸将，如张遵等人，闻言无不怒目圆睁，胸膛剧烈起伏，几乎要按捺不住喝骂出声。就连姜维，握着椅背的手也骤然收紧，骨节发白，但他终究是历经风浪的大将军，强行压下了几乎要破体而出的怒火和悲凉，只是那双鹰隼般的眼睛，死死盯住了谯周，寒意凛然。

　　所有的目光，最终都汇聚到了被姜维点名，即将回答这个致命问题的诸葛瞻身上。

　　年轻的卫将军，在那一瞬间，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这不仅仅是言语的交锋，更是信念与现实的碰撞，是蜀汉未来国运的十字路口。他若答不好，不仅会寒了帐内这些百战余生将士的心，更可能让谯周带回一个“前方将帅穷兵黩武，不顾百姓死活”的结论，彻底断送汉室最后的机会。

　　诸葛瞻深吸了一口气，那带着血腥和焦糊味的冰冷空气，让他纷乱的思绪骤然清晰。他没有立即反驳，而是缓缓站起身，对着谯周，也是对着帐内所有将领深深一揖。

　　这一揖，出乎所有人意料，连谯周都微微怔了一下。

　　“谯公。”诸葛瞻开口，声音不高，却异常平稳，带着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沉静，“您这一问，‘为军民计’、‘为百姓计’，问得好，问到了根子上。瞻，亦时常夜不能寐，扪心自问。”

　　他没有疾言厉色，反而以一种近乎探讨的语气，将谯周抛出的尖锐问题接了下来。这谦逊而理性的开场，让帐内剑拔弩张的气氛稍微缓和了一丝。

　　“谯公乃蜀中硕儒，学贯古今。”诸葛瞻目光坦诚地看着谯周，“敢问谯公，史书所载，凡割地求和、屈膝事仇者，其国、其民，最终下场如何？远者如战国诸侯，近者……如荆州刘琮。土地削尽，百姓即为鱼肉，任由宰割。此乃‘保全’乎？抑或是‘缓死’？”

　　他不等谯周回答，继续道，语气渐渐带上了一丝沉痛：“再请问谯公，您一路行来，可见这绵竹关内外景象？可见我汉家儿郎尸骨？可见百姓流离失所之惨状？邓艾匹夫，为达目的，驱民填壑，所过之处，鸡犬不留！此等虎狼之师，会因我等的屈膝而心生怜悯吗？不会！他们只会认为我等软弱可欺，屠刀落下时，会更无顾忌！”

　　他踏前一步，声音提高，目光扫过帐内每一张浴血奋战的熟悉面孔，最终回到谯周脸上，变得锐利起来：“投降，或许能换来一时之苟安，但换来的必然是益州山河破碎，汉家衣冠沦丧，千万百姓沦为奴仆！届时，我等在座之人，或许能凭降将身份苟活于世，但九泉之下，有何面目见昭烈皇帝、见诸葛丞相、见这满关为护佑身后家园而战死的英魂？！”

　　“卫将军此言，未免危言耸听！”谯周身后一名随行文官忍不住出声反驳，“魏主仁德，若我等归顺，必效仿古之明君，善待百姓……”

　　“善待？”诸葛瞻猛地打断他，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嘲讽，“如何善待？是如匈奴善待两脚羊？还是如羯人善待‘汉奴’？阁下可知，就在去岁，雍凉之地的汉民，被强行迁徙，十不存三！这就是你口中的‘善待’？！”他利用穿越者的信息优势，抛出了一个当下蜀汉官员未必清楚，但极具冲击力的事实。

　　那文官顿时语塞。谯周的眉头也皱得更紧，显然，这类消息他并非完全不知情。

　　诸葛瞻不再理会那文官，目光重新锁定谯周，语气从激愤转为一种深沉的悲悯与决绝：“谯公，您问为百姓计。那我请问，何为真正的为百姓计？是跪着生，眼睁睁看着父老姐妹被奴役、被践踏？还是站着死，为我汉家子弟争一个堂堂正正做人的机会，为这华夏正统留一线不绝之生机？”

　　他伸出手指，指向帐外：“这绵竹关，不仅仅是一道关隘！它是我大汉的脊梁！这脊梁若断了，天下人心就真的散了！今日我等若在此跪下，他日史书工笔，会如何记载？‘蜀汉君臣，畏死而降，神州陆沉，自此始矣！’这千古骂名，您我担待得起吗？这亿万黎民永世为奴的罪孽，您我背负得动吗？！”

　　一连串的质问，如同重锤，敲打在每个人的心头。帐内一片死寂，只有粗重的呼吸声和火盆中木炭燃烧的噼啪声。

　　诸葛尚等年轻将领已是热泪盈眶，紧紧握住了拳头。连张遵这等悍将，也觉胸中块垒尽去，恨不得立刻再与魏军拼杀一场。

　　谯周沉默着，脸上惯有的平静终于被打破，浮现出剧烈的挣扎和动容。他一生治学，讲究的是“顺应天命”、“保全百姓”，但诸葛瞻的话，却将他信奉的理念逼到了一个死角。跪着生与站着死，哪个才是真正对百姓负责？哪个才是士大夫该有的气节？

　　诸葛瞻看着谯周变幻的脸色，知道火候已到，他放缓了语气，但话语中的力量却丝毫不减：“谯公，瞻知您心系黎民，此乃仁者之心。但请谯公细思，如今之势，并非毫无胜算。大将军已至，军心可用。成都若能上下一心，倾力支援，我军据险而守，邓艾劳师远征，久攻不下，其粮草、士气能支撑几时？且东吴岂会坐视魏国吞蜀？只要我等坚守，待其内变，或东吴来援，未必不能重现当年赤壁之功！”

　　他给出了一个现实的希望，而不仅仅是空泛的口号。

　　“再者，”诸葛瞻的目光变得深邃起来，“即便……即便最终天不佑汉，我辈力战而亡，亦可谓求仁得仁，无愧于心，无愧于天地祖宗！而这股不屈之气，必将长存于天地之间，激励后世儿孙，终有重整山河之日！这，才是真正的为天下计，为万世开太平之基！”

　　话音落下，军帐之内，落针可闻。

　　姜维看着身旁这个身形尚显单薄，却仿佛蕴含着无穷力量与智慧的年轻人，眼中第一次露出了毫不掩饰的、混杂着震惊、欣慰与希望的复杂光芒。他仿佛看到了当年在五丈原秋风中，那个为汉室燃尽最后一滴心血的丞相身影，在这一刻与眼前的诸葛瞻隐隐重合。

　　谯周久久不语，他缓缓闭上双眼，手指微微颤抖。良久，他才睁开眼，长长地、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那叹息声中，充满了无尽的疲惫、挣扎，以及一丝被撼动后的茫然。

　　他没有再争辩，只是站起身，对着姜维和诸葛瞻，以及帐内所有将领，微微一揖，声音干涩地说道：“大将军，卫将军，诸位将军……老夫受教了。犒军事宜已毕，老夫需要静一静。”

　　说完，他不再多看众人，步履有些蹒跚地，在随从的搀扶下，转身向帐外走去。那背影，在残阳的映照下，竟显得有几分佝偻和苍凉。

　　舌战，似乎胜了。

　　但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谯周的态度，依旧暧昧不明。而成都的方向，阴云愈发浓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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