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好兆头

　　次日一早，天刚蒙蒙亮，昨夜的雪停了，世界被一片纯净的白覆盖，静谧无声。薄雾如冰冷的轻纱，缠绕着石榴树覆雪的枝桠。 向奶奶早已醒来，或者说她几乎一夜未眠。那口井在月光下泛着微光的画面，在她脑海里反复浮现，美好得让她不敢深信。

　　她轻轻掀开被子，一股寒气立刻钻进衣领， 生怕惊扰了这雪后脆弱的黎明，也怕惊散了那个清亮亮的梦。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外衣，又在外面加了件厚棉袄， 她踮着脚走到井边。院子里静得能听见积雪从枝头滑落的簌簌声，每一声都像是敲在她的心弦上。

　　扶着冰凉粗糙、边缘结着薄霜的井沿，那上面深深浅浅的绳痕让她恍惚——三十多年前，她作为新媳妇嫁到这个村子时，这口井的水正甜，旺得能照见她年轻的脸庞。如今，井枯了三年，她的心也仿佛跟着干涸了三年。

　　她深吸一口凛冽的空气，屏住，慢慢地、几乎是虔诚地，将上半身探向那幽深的洞口。

　　不是梦。

　　井底那映着月光的一洼清浅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几乎快满到井口的、幽深静谧的一整片水光。

　　水面平滑如镜，将上方一小片正由青灰转为鱼肚白的天空，以及井沿上覆雪的苔痕，都清晰地收纳其中。

　　一股清冽的、带着泥土深处腥甜气息的水汽扑面而来，这熟悉又陌生的味道，瞬间击穿了她所有的防备。

　　她长长地、颤抖地吁出一口气，那团白雾在井口上方盘旋、消散。眼眶毫无预兆地一热，视线瞬间模糊。

　　她不是在想那些闲言碎语，也不是在想什么家运亨通。在这一刻，这清澈的、丰盈的井水，像一面冷酷又温柔的镜子，猛地照见了她这半年乃至更久以来所有的干涸与挣扎——牧尘那双空洞的眼睛，张秀失控时狰狞的面容，儿子夹在中间疲惫不堪的背影，离城那日灰败的天色......所有画面在她被泪水充盈的眼前飞速闪过，最终都碎裂、融化在这片深邃的宁静里。

　　她伸出布满老茧和皱纹的手，轻轻划过水面。在这呵气成冰的早晨，井水竟不觉得刺骨，反而有一种沉静的凉意。 冰凉的触感从指尖瞬间传到心尖，她忍不住一个激灵。

　　三十年的岁月如潮水般涌来——从外来的新媳妇到如今的向奶奶，这口井见证了她的所有。几滴泪水终于承载不住，滚落下来，嗒...嗒...地敲在水面上，漾开一圈圈细微的、颤抖的涟漪。

　　活了......真的活了......她喃喃自语，声音沙哑，像是在对这口沉默了几十年、又枯寂了三年的老井诉说全部的委屈与希望。

　　淑英！这一大早的，在井边傻乐什么呢？

　　赵婶子爽朗的嗓门像一把锤子，敲破了院中凝滞的情感。向奶奶慌忙用袖子擦去脸上的泪痕，转过身时，已努力挤出一个灿烂的笑，但那笑容里，还带着未褪尽的红眼圈。

　　他婶子！快，快进来看！井活了！出水了！

　　赵婶子踩着厚厚的积雪过来，脸上闪过惊诧，随即是毫不作伪的开心，几步就跨了进来，凑到井边伸头一看——

　　哎呦喂！真的！这么多水了！她拍了一下裹着厚棉裤的腿，声音洪亮得能惊醒半条村，这可是大好事啊！枯木逢春，枯井出水，还是在这大雪天里， 这是好兆头！天大的好兆头！

　　赵婶子这响亮的嗓门，在雪后寂静的清晨传得老远。左邻右舍陆续被惊动，几个早起清扫门前雪的村民都好奇地围拢过来。

　　啥？向家那口老井出水了？

　　不能吧？都干了三年了......

　　去看看，去看看！

　　小小的院落很快聚起了七八个人，大家踩着雪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来， 围着井口，啧啧称奇。清澈的井水像一块巨大的磁石，吸引着所有人的目光。

　　哎呀，真出水了！这水看着真清亮！

　　淑英嫂子，这可是大喜事啊！

　　老话说井活家旺，看来你们家这是要转运了！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爷子，颤巍巍地拿过井边的水瓢，打上来半瓢水，小心地尝了一口，眯着眼品了品，连连点头：甜！还是从前那个甜味儿！这井......通着地脉呢！

　　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脸上洋溢着惊奇和祝福。向奶奶看着这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心里暖烘烘的。在这片土地上生活了三十年，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悲喜已然与这个村庄的脉搏紧密相连。

　　当人群的喧哗渐渐散去，院子里重新安静下来时，向奶奶才注意到，牧尘不知何时已站在堂屋的门槛内，身上裹着厚厚的棉衣， 静静地望着这边。

　　晨光透过挂着雪凇的石榴树枝叶，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没有靠近人群，只是站在那里，像一株安静的小树。

　　但当他的目光与奶奶相遇时，那双常常映着远方虚无的眸子，此刻却清晰地映着她的身影，以及她身后那口井。那眼神里，有一种超越了语言的、深切的懂得。

　　向奶奶的心，像被温热的泉水泡了一下，软得一塌糊涂。

　　她走过去，没有试图拉他或抱他，只是在他面前蹲下，让自己的视线与他齐平。

　　尘娃，她的声音轻柔得像怕惊扰雪地上跳跃的麻雀，你看，井醒了。

　　牧尘的目光从她脸上，缓缓移向那口井，定定地看了许久。然后，他做了一个极轻微的动作——他垂下眼，看向自己穿着厚棉鞋的脚尖，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

　　这一个微小的动作，像一颗投入井心的石子，在向奶奶的心湖里漾开无边无际的涟漪。

　　她起身，走到井边，用木桶小心翼翼地打起小半桶新出的井水。水花溅起，在晨光中闪烁着碎银般的光芒。她将水倒入灶上的铁壶，点燃了柴火。

　　她要为她的孙子，用这新生的井水，煮一碗最甘甜的茶。

　　当茶香混合着水汽在老屋里弥漫开来时，她端着温热的茶杯，和牧尘一起坐在了石榴树下。祖孙二人，安静地喝着。井水的清甜划过喉咙，仿佛也涤荡了灵魂中积存的苦涩。

　　她望向那口井，井水幽深，倒映着渐渐亮起来的天空，倒映着石榴树覆雪的苍劲枝干，也倒映着她和身边这个正在一点点挣脱枷锁的孩子。

　　井水虽无言，却已映照出三十年的光阴流转，诉尽了一个家于绝处逢生的、柔韧而坚定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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