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傻蛋

　　放暑假了，苏文清从县城回来，听说赵铁蛋升了技术主管，分了间独立的工作室。他心里高兴，想去看看。

　　工作室在窑厂东头，是间向阳的屋子。苏文清推开门，差点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到处是泥坯、釉料、半成品，工具东一件西一件地散落着。墙角堆着一摞发黄的技术资料，上面落了厚厚的灰。唯一的一张桌子上，摆着烧坏的陶片、生锈的卡尺，还有半杯已经长了绿毛的茶水。

　　“这哪里是工作室，分明是垃圾堆。”

　　苏文清摇摇头，撸起袖子开始收拾。

　　他先把地面清扫干净，然后将工具分类摆放，量具归量具，刻刀归刻刀，连那些看起来不起眼的小铁丝都仔细收进了铁盒子里。

　　最费功夫的是整理技术资料。那些纸张有的被泥水弄脏了，有的被撕了角，苏文清一张张地抚平，按照日期和内容分类装订。

　　“釉料配方要单独归档，”他自言自语道，“烧制温度记录也得分开放。”

　　等他把桌面彻底擦干净，又找来一块干净的白布铺上，整个工作室焕然一新。阳光透过擦亮的玻璃窗洒进来，照在整齐的工具上，闪着银光。

　　下午，赵铁蛋回来了。

　　他站在门口愣了好一会儿，以为走错了地方。

　　“这是我的工作室？”

　　“怎么样，还行吧？”苏文清有些得意，“我按功能分了区域，这边是设计区，那边是实验区……”

　　赵铁蛋走到桌前，看着那些被整理得整整齐齐的资料。

　　“你什么时候……”

　　“今天上午。”苏文清的脸微微发红，“反正我也没事干。”

　　赵铁蛋拿起一本装订好的资料翻了翻，上面还有苏文清用铅笔写的小标签：“1993年夏季烧制记录”。

　　字很小，很工整，一笔一画都透着认真。

　　“你……你费心了。”

　　从那天起，苏文清经常往工作室跑。他发现这个闷葫芦有个毛病，一干起活来就什么都忘了，包括吃饭。

　　有时候苏文清下午过来，看见赵铁蛋还在埋头研究釉料配方，桌上的茶杯空了，肚子饿得咕咕叫。

　　“你上次吃饭是什么时候？”

　　“嗯？”赵铁蛋抬起头，眼神有些茫然，“好像是……”

　　他想了半天也想不起来。

　　苏文清叹口气：“等着，我去给你买面条。”

　　宋师傅的小饭馆就在村口，不大的门脸，但总是热气腾腾的。苏文清推门进去，宋师傅正在和几个村民聊天。

　　“哟，文清来了！”宋师傅笑眯眯地迎上来，“又给铁蛋买面？”

　　“嗯，”苏文清有些不好意思，“来碗牛肉面，多放点肉丝。”

　　“好嘞！”宋师傅一边下面一边说，“你这孩子，比他亲娘还操心。铁蛋那小子有福气啊。”

　　坐在角落的几个村民听见了，都笑起来。

　　“文清这是学雷锋呢！”

　　“人家念书人就是不一样，知道关心人。”

　　苏文清的脸烧得厉害，但还是耐心等着面条煮好。宋师傅很快端上来一大碗，上面漂着翠绿的香菜和金黄的鸡蛋，香气扑鼻。

　　“趁热吃，”宋师傅压低声音说，“我多加了个鸡蛋，铁蛋干活累，得补补。”

　　苏文清提着饭盒往回走，心里暖洋洋的。他知道宋师傅是好心，但村民们的话还是让他有些在意。

　　他这样做，会不会太明显了？

　　但一想到赵铁蛋饿着肚子工作的样子，他又顾不上那么多了。

　　回到工作室，赵铁蛋还在埋头画图纸。听见脚步声也不抬头：“是你啊，文清。”

　　“吃饭。”苏文清把饭盒放在他手边。

　　“等会儿，这个配方再试试……”

　　“现在就吃。”苏文清有些强硬，“再不吃面条该坨了。”

　　赵铁蛋这才放下铅笔，看着眼前热气腾腾的牛肉面，鼻子有些酸。

　　“谢谢。”他说。

　　“客气什么。”苏文清在旁边坐下，看着他大口吃面的样子，心里满足得很。

　　吃完面，赵铁蛋重新拿起铅笔，但明显没刚才那么专注了。可能是吃饱了的缘故，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累不累？”苏文清问。

　　“还行。”赵铁蛋揉了揉肩膀，“就是这个新釉料配方一直调不好，颜色总是不对。”

　　“什么颜色？”

　　“青釉，要那种很正的湖水绿。”赵铁蛋指着桌上的几个试片，“你看，这个偏蓝，这个偏黄，就是调不出理想的效果。”

　　苏文清拿起一片仔细看：“像湖水一样的绿？”

　　“对，就是咱们村后面那个湖，夏天的时候，阳光照下去，那种透亮的绿色。”

　　苏文清想了想：“我在县城图书馆看过一本书，里面讲到宋代汝窑的釉色调配……”

　　他开始给赵铁蛋讲书上看来的知识，讲古代工匠如何通过调整铁含量来控制青釉的色调，讲不同的烧制气氛对釉色的影响。

　　赵铁蛋听得很认真，偶尔“嗯”一声表示理解。

　　“你懂得真多。”他说。

　　“都是书上看来的，”苏文清有些不好意思，“不一定对。”

　　“有道理。明天我试试调整一下铁粉的比例。”

　　说话间，夕阳西下，工作室里的光线渐渐暗了下来。苏文清起身去点煤油灯，昏黄的光芒把两个人的影子投在墙上。

　　“铁蛋哥，”苏文清忽然说，“你小时候的梦想是什么？”

　　赵铁蛋愣了一下：“梦想？”

　　“就是你最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赵铁蛋想了很久：“没想过。小时候只想着别饿肚子，长大了想着怎么让家里日子好过一点。”

　　“现在呢？”

　　“现在……”赵铁蛋看着桌上那些釉色试片，“想把这门手艺做到最好。张师傅说，真正的匠人，一辈子只专注做一件事。”

　　苏文清看着他侧脸上专注的神情，这个人，从来不说漂亮话，但他说的每句话都是真的。他的梦想那么朴素，那么踏实，就像他这个人一样。

　　“那你呢？”赵铁蛋问，“你的梦想是什么？”

　　苏文清的心跳快了一下。他想说，我的梦想就是一直陪着你，看着你实现你的梦想。但这话太大胆了，他不敢说出口。

　　“我想……”他犹豫了一下，“我想用我学到的知识，帮助更多的人实现他们的梦想。”

　　赵铁蛋转过头看着他：“你会的。”

　　夜深了，苏文清起身告辞。

　　“明天我再来看看你那个釉料调得怎么样。”

　　“好。”赵铁蛋送他到门口，“路上小心。”

　　苏文清走在回家的路上，心里想着今天的一切。赵铁蛋专注工作的样子，他吃面时满足的表情，他说“谢谢”时微微弯起的嘴角……

　　“这个傻蛋，”他自言自语道，“连好好照顾自己都不会。”

　　因为只有他知道，这个看起来生人勿近的男人，其实内心柔软得像个孩子。只有他知道，怎样让这个沉默的人露出笑容。

　　只有他，被允许进入他的世界，分享他的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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