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盐法篇章 尾针清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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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车轮碾过碎石的咯吱声,在天方客栈寂静的院落外戛然而止。

  声音停得很稳,没有一丝多余的晃动,一如车主人的治军风格。紧接着,是整齐划一的甲叶摩擦声,以及重靴踏地的闷响。

  数十名亲卫以一种精确到寸的距离,将小小的客栈围得水泄不通,却没有一人发出不必要的声响。

  压力,是无形的。它顺着门窗的缝隙,随着凉州干燥的寒风,一点点渗入屋内。

  哥舒翰没有下车。

  他的亲卫统领上前,叩响了客栈的院门。力道不轻不重,恰好三声。

  “河西节度使、陇右节度使、哥舒王,前来拜会监察御史崔器崔大人。”

  通报声洪亮而清晰,严格遵循着官场礼制。他是来拜访一位从八品的监察御史,而不是来抓捕一个被软禁的道士。规矩,本身就是一种武器。

  院内,安般若微微侧了侧头,那双异于常人的耳朵早已捕捉到了车驾从长街尽头驶来的全部轨迹。她对一旁的崔器和石破金交换了一个眼神,一切尽在不言中。

  石破金默默地走到门后,拉开了门栓。崔器则整理了一下自己那件略有褶皱的绿色官袍,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腰杆。

  门开了。

  哥舒翰在一众亲卫的簇拥下,缓缓步入院中。这位威震西陲的雄狮,目光如电,第一时间扫视全场。

  他预想过很多种可能。或许是严阵以待的弩手,或许是故弄玄虚的符箓,又或许是那个年轻道士跪地求饶的狼狈。

  但他看到的,是截然不同的一幕。

  屋内的陈设被清空了。正中央的地面上,用颗粒分明的解盐铺成了一幅巨大的、轮廓粗糙的沙盘。

  沙盘之上,几处关键位置用不同颜色的矿石粉末做了醒目的标记:凉州的赭红,朔方的玄黑,河东的土黄,范阳的墨绿,以及地处中枢、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潼关,用的是刺目的朱砂。

  这幅沙盘简陋到了极点,却又精准到了极点。每一处军镇的位置,彼此间的距离,都透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战略洞察力。

  崔器站在沙盘之东,安般若侍立于沙盘之西。两人神情肃穆,宛如即将解说一场国运之战的记室。石破金则沉默地守在通往后院的软兜旁,像一尊不会动弹的铁塔。

  整个空间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咸味和智谋发酵的冰冷气息。

  哥舒翰的瞳孔微微收缩。他戎马一生,对沙盘推演再熟悉不过,可他从未见过如此诡异的“阵仗”。这不像是一场对峙,更像是一场教学。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那顶安静的软兜上,毡帘漆黑,深不见底。

  没有人开口说话。

  良久,一只苍白却骨节分明的手,从毡帘的缝隙中探出,递出了一张折叠的纸条。

  石破金上前,恭敬地接过,转呈给崔器。

  崔器展开纸条,看了一眼,然后转向哥舒翰,微微躬身,用一种不带任何感情的、纯粹公文式的语调念道:“《大唐开元户部令·盐法篇》:盐引勘合,一式三联。

  一联存户部,一联随商队,一联发往销引州府。三联核对无误,方可销账。”

  哥舒翰眉头紧锁。他听懂了每一个字,却不明白这句官样文章在此刻有何意义。

  崔器没有给他思考的时间,继续道:“王爷,制度的精妙,在于环环相扣。而它的漏洞,也在于环环相扣。

  从户部制引,到凉州收引,再到核销文书返回长安户部,快则三月,慢则半年。这半年,就是我们的敌人可以任意挥毫泼墨的……空白画卷。”

  他的声音变得锐利起来:“他们只需买通凉州仓曹的管事,伪造一份‘已核销’的文书,将真正的官盐,也就是‘真引’对应的盐,扣下。

  然后,用一份伪造的‘假引’,接收一批从西域运来的、掺了兵煞粉末的波斯岩盐入库。真盐出,假盐入。一本账,两头平。只要半年之内,户部的核销文书不到,便天衣无缝。”

  崔器的话,像一把锋利的唐刀,精准地剖开了大唐引以为傲的官僚体系那坚硬的甲壳,露出了内里可能腐烂的血肉。

  哥舒翰是名将,他懂兵法,懂后勤,但他不懂这套文官体系内部盘根错节的门道。一种陌生的寒意,从他心底升起。

  “一箭双雕。”

  冰冷的声音从安般若口中吐出。她取代了崔器,走上前。

  她没有解释,而是从袖中摸出两把颜色迥异的石子。一把漆黑如墨,一把洁白如玉。

  她拈起一枚黑色石子,放在沙盘之外的西域方向,然后手指缓缓移动,划过一条蜿蜒的商路,最终停在了代表凉州的赭红色粉末上。

  “这是‘毒盐’,喂给王爷您的十万大军。它会让士兵们气血凝滞,战力锐减。

  等到您与吐蕃王帐决战于积石山下,一声令下,全军却举步维艰。届时,不光是凉州失守,更是您哥舒翰一世英名的……身死灯灭。”

  她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根针,扎在哥舒翰最敏感的神经上。

  紧接着,安般若抓起一把白色石子,放在了凉州的位置。她的手划过另一条更为隐秘的商道,绕过官道,穿过河套,最终,将那把白色石子,尽数洒在了代表范阳的墨绿色区域。

  “这是‘真盐’,是您麾下将士的口粮,是大唐的军需。它们被换走,最终流向了安禄山的府库。他用您哥舒翰的盐,养着他准备南下的二十万叛军。您在前线为国死战,他在后方磨刀霍霍。”

  “一箭双雕。”安般若重复了一遍,声音里不带一丝波澜,“毒杀凉州精锐,资助范阳叛军。而王爷您……”

  她的目光直视着哥舒翰,毫不避讳:“您撕掉的那封奏疏,本是这盘棋的最后一步。

  奏疏一上,您与安禄山便成水火。朝堂之上,杨国忠会借此大做文章,圣心动摇,边镇两大帅彻底决裂。届时,无论谁胜谁负,大唐的半壁江山,都将沦为这盘棋的陪葬品。”

  沙盘上,黑白分明,路线清晰。

  一场牵动国运、构思缜密的惊天阴谋,被两个年轻人用最简单的方式,演绎得淋漓尽致,冷酷无情。

  哥舒翰的呼吸变得粗重。他看着沙盘,仿佛看到的不是盐,而是无数士兵的枯骨,是大唐流血漂橹的未来。

  他引以为傲的军事洞察力,在这场以制度为武器、以人心为战场的博弈中,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他没有再去看那些所谓的“证据”,那些账册,那些证词。

  在绝对的逻辑和铁一般的事实推演面前,任何物证都失去了意义。

  他沉默了许久,久到空气都仿佛凝固。最终,他缓缓转身,走到那顶软兜前,隔着那道漆黑的毡帘,用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敬畏与决绝的语气,沉声问道:

  “顾天师,要本王做什么?”

  这是他第一次,将自己放在了执行者的位置上。

  毡帘内,那只苍白的手再次伸出,递来了第二张纸条。

  崔器接过,展开,眼中闪过一丝骇然,但随即被强烈的兴奋所取代。他高声念道:

  “请王爷,即刻以监军边令诚的名义,下达钧令。就说为配合朝廷、安抚圣心,需立刻商议出兵吐蕃事宜。

  召集凉州都督府内,所有与盐引勘合相关的官吏——从仓曹参军、户曹从事,到沿途各个关隘的关令、戍官,半个时辰内,全部到节度使府节堂,参与紧急军务会议。”

  哥舒翰的眼中精光一闪。

  这不是调查,这是清洗。

  以商议军务为名,将所有相关人等一网打尽,关起门来,一个个地审。在绝对的军事权力面前,任何官僚的狡辩都将粉身碎骨。

  好一个“关门打狗”!

  “好!”哥舒翰只说了一个字,再无半分犹豫,转身便向院外走去。

  他必须抢在敌人反应过来之前,将这张大网彻底收紧!

  然而,就在他的一只脚即将踏出院门的瞬间——

  “噗。”

  一声极其轻微的、仿佛熟透的果子坠地的声音,从院墙外传来。

  负责外围警戒的亲卫统领脸色一变,猛地回头。

  一名站在墙角阴影处的亲卫,身体像是被抽掉了骨头,无声无息地软倒在地。月光下,他那粗壮的脖颈上,赫然插着一枚细长的钢针。

  针尾在清冷的月色中,泛着一抹与王宗嗣和那名刺客身上一模一样的、幽蓝色的诡异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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